《侬情深深》火花树

4、恩比天高

　　过了两天，潘月颜早早地起床穿戴妥当，她要去看望于远瞻。正想打电话告诉他时，房东家的佣人阿春上来喊她接电话。电话里正是于远瞻那慈祥的声音：“月颜，你今天能过来吗？”“阿爸，我正要给您打电话说要过去呢。”潘月颜着急地说。“行，赶紧来吧，路上小心啊！”放下电话，潘月颜急忙向静安寺奔去，她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儿打电话给于远瞻。
　　于远瞻还是在书房里等着她，那位年轻的书记员许哲依旧拿着个大本子从书房中走出来。不同的是，许哲对她彬彬有礼地微笑点头后还热情地说了声：“您好，过来了？”
　　潘月颜忙还礼道：“您好，您又要走？”“是的，再见！”“再见——”潘月颜目送许哲走出门口。这时，于远瞻在书房里喊道：“月颜，是你来了吗？”“阿爸，是我。”潘月颜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进书房。“哟，怎么又买东西来呢？……这回是宋云楼的‘百果圆子’。很好，不过以后来这里不用买东西，咱这儿什么都不缺。”“是我自己嘴馋，想买了来您这儿吃。”潘月颜调皮地说。把于远瞻逗得“嘿嘿”直乐。
　　歇了一会儿，于远瞻对潘月颜说：“今天我找你来是这样的，前天听你唱歌很好听，便想到你最好参加一个歌唱班，这样对你来说或许是条不错的出路。”潘月颜从没对自己的以后做过任何打算，听于远瞻为自己设想了这么多，惊诧之余不禁万分感动。她有些惊慌地说：“歌唱班！我怎么能行呢？”“为什么不行？你有这么甜美的嗓音。”“可是我……”对于于远瞻的关怀，潘月颜不知是该坦然接受，还是该婉转地拒绝。“不要犹豫了，”于远瞻鼓励她道：“今天，我找了一位唱歌班的老师来给你听听。如果行，你就学下去；要是不行，咱们再做别的打算。”连老师都找好了！潘月颜惊诧得瞪大了双眼。“孩子，你既没有亲人，又没有好的归宿，总得想点法子让自己过得更好。做舞女不是长久之计啊。”能有人这么为自己着想，潘月颜感激涕零，她勇敢地说：“阿爸，我听您的！”“好，我就想听你这句话。”于远瞻高兴地说：“这位老师是新星歌剧社的社长，曾在俄国学习过声乐，在这方面造诣匪浅。他叫李肖平，一会儿他来了你喊他李老师就行。”“啊！他一会儿就来？”潘月颜没想到现在就要见老师，心中有些胆怯。这时，王妈进来说：“老爷，李先生到。”“好，我们这就过去。”于远瞻精神抖擞地向厅堂走去。潘月颜则象怀揣一只小兔子似的怯生生地尾随其后。
　　“于伯，您好！”一声嘹亮的问候，打破了潘月颜的胆怯。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个头不高，皮肤白皙，一双锐利的眼睛斜向鬓角。鼻梁骨笔挺地跨在两面高高的颧骨之间，象是一把利刃将一座山峰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上翘的嘴角把俩片薄薄的嘴唇吊得象一叶孤帆。
　　“月颜，快叫李老师！”于远瞻向潘月颜介绍。潘月颜赶忙叫道：“李老师好！”。“你好、你好。”李肖平热情地答应。于远瞻向李肖平介绍：“这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儿，潘月颜小姐。”李肖平热情地向潘月颜伸出右手，潘月颜伸手与他相握。平日在舞厅与男子手牵手跳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如今在陌生的李肖平面前却觉得那么的不自然。
　　潘月颜今天穿一件藕荷色的锦缎旗袍，周遭滚着烫金花边。大翻领像宽阔的荷叶般笔挺地竖着，围着她细白的脖颈，将上面那张绯红的小脸映衬得像朵娇艳的荷花。大家坐在厅堂的沙发上，王妈端来了茶水。“肖平你一路辛苦了。”于远瞻对李肖平关切道。李肖平欠了欠身恭敬地回答：“于伯您不要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你父亲还好吗？”“很好，只是走路有些不利索，需要有人搀扶。”“人老了，毛病就多了。想当年我跟你父亲在美国留学时，还不到三十岁。那时你父亲的舞跳得非常棒，不仅中国姑娘，就连外国那些贵族女郎都被他迷倒不少。那时真是比神仙还快乐。现在我们这些老朋友已剩下不多了，看着你们年轻人过得开心，我们也高兴。只是现在战事混乱，每个人都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唉……”于远瞻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们那时候跟现在相比，那可算得上是太平日子了。”于远瞻望向窗外那遥远的山脉，眼中充满对过去的无限怀念，潘月颜和李肖平静静地看着他，生怕打扰了他脑海中美好的回忆。
　　于远瞻将目光从那深远的过去拉回到房间里，落在李肖平的脸上说：“这孩子喜欢唱歌，我听着也蛮不错的，请你来听一听，能不能进你们的歌唱班好好学一下？”“行，那就请潘小姐唱一首吧。”李肖平和于远瞻同时鼓励地看向潘月颜。潘月颜满脸通红，心里哆哆嗦嗦象有只小老鼠在挠，挠得她局促不安。
　　“唱吧月颜，那天你不是给我唱得很好吗？”于远瞻期待地看着她鼓励她。“我……，”潘月颜看看于远瞻，又看看李肖平，心想：唱吧，唱吧，有什么好怕的？为了不辜负阿爸对我的关爱和期待，一定得唱好。
　　潘月颜鼓足勇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唱起了《天涯歌女》。李肖平欣喜地鼓掌并连连称赞：“不错，不错，真可以与金嗓子周璇相媲美，再唱几首吧？”潘月颜又唱了几首电影里的插曲，李肖平满意地说：“不错，嗓音条件很好。只是吐字方面不够标准，方言太重，这个要多练习普通话就能解决的。还有一个问题，不会用气。语言艺术都要用丹田气的，象那些戏曲演员和评书、相声演员，他们在舞台上唱上几个小时、说上几个小时声音都不会哑，为什么？就因为他们用的是丹田气。若不用丹田气只用嗓子喊，几首歌下来嗓子就会累的。这个气息也不难练。其实唱歌只要有好的声音条件，其他的都是很快就能掌握的。”
　　“这么说她可以往这方面发展？”于远瞻高兴地问李肖平。“是的，完全可以。”李肖平看着潘月颜毫不犹豫地说。听到李肖平对她的肯定，于远瞻欣喜地看向潘月颜，眼中充满期待和骄傲。潘月颜不知如何是好，羞涩地低下头，美滋滋地想着李肖平对她的称赞。“你看什么时候可以跟你去上课呢？”于远瞻问李肖平。“要不这样吧，我们学校的学生这几天就要放寒假了，等放了寒假，我会单独先给她上几节课，过完年后再进歌唱班学习。”“很好，这样就太谢谢你了，肖平。”“于伯您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晚辈该做的。您给我介绍了这么好的学生，我还没说谢谢您呢。”“嘿嘿嘿嘿……”于远瞻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潘月颜说：“月颜，快谢谢李老师！”潘月颜赶忙站起来鞠躬道：“谢谢李老师！”
　　就这样，潘月颜在于远瞻煞费苦心的帮助下，稀里糊涂地成了歌唱班的一名学生。至于学费之类的，潘月颜一概不知。她想以她现在在舞厅所挣的，省吃俭用是能够交得上学费的。她也问过于远瞻，但于远瞻说只要她好好学习，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于远瞻还说过不要让潘月颜在舞厅上班了，完全可以住在他的家里。潘月颜拒绝了。她知道自己作为于远瞻半路捡来的女儿，真要住进他家里去，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虽然他的孩子都不在身边，但他们会很快得知这件事，或许会产生分歧。潘月颜不愿去趟这浑水。再说，就她跟于远瞻这萍水相逢的机缘来说，已经不知如何回报，怎能再得寸进尺地掳取他的慈爱？
　　那次会面后过了一个星期，于远瞻告诉潘月颜可以去找李肖平上课了。潘月颜找到了北四川路上的“新星歌唱社”。歌唱班开在一条狭窄的弄堂里。走到一幢一出一进的黑色大理石石库门前，里面传出了优美的钢琴声。从窗户里望进去，一楼的正房里摆着十几张课桌椅，前边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她循着钢琴声走上二楼，找到门上钉有“歌唱练习室”的房间，琴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李肖平告诉她会在这里等她。
　　潘月颜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等自己的心稍微平静下来，才在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琴声停止，开门的正是李肖平。他热情地对潘月颜说：“是潘小姐来了，快请进！”潘月颜向李肖平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李老师好！”“快坐下，外面很冷吧？”李肖平看着潘月颜冻红的脸颊问。“还可以，不算太冷。”“你看，学校里的老师学生都放假了，不仅没人生炉子，就连热水都没得喝，真是对不住啊！”“老师您不必客气，我不冷。”“好、好，先休息一下再说。”李肖平与潘月颜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这是一间用灶披间改成的练习室，水泥做的地面，墙壁涂得雪白。除了三张木椅和一架钢琴外，再无其他，更显屋里的冷清。潘月颜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感觉有些尴尬。李肖平亲切地看着她柔声问：“你今年多大了？”“过了年就十八岁了。”。李肖平柔和的目光深层闪着火辣辣的光，令潘月颜更加深了胆怯。“你为什么要学唱歌？”潘月颜被李肖平给问住了，她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是啊，为什么要学唱歌？她努力地想，要给李肖平一个答案：“因为我父母早已去世，再无别的亲人。而我除了唱歌以外别的什么都不喜欢。”潘月颜终于编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懂的理由。“噢……是这样，”李肖平明了似的点着头，嘴角挂着笑。潘月颜窘得手心里潮乎乎的。
　　“唱歌也很好嘛，”李肖平底气十足地说：“你有这么好的嗓音条件，难能可贵。唱好了可以出唱片，象周璇、黎莉莉她们多风光！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你好好学，不出两年，我保证你能赛过她们。”听着李肖平慷慨激昂的话，潘月颜有些木然，好像并不是对她所言的。
　　潘月颜从未想过日后会真如他所说的这样，她只是不想愧对阿爸对她的知遇之恩和良苦用心。潘月颜对李肖平淡淡地一笑，不知说什么好。李肖平见潘月颜对他的话并不感兴趣，便把话题一转说：“好，话先说到这里，咱们开始上课吧。来，你站到我的钢琴旁边。”潘月颜站在了钢琴的左边。“很好，咱们先练习三个音阶的发音，我唱一遍你也跟着唱一遍。要注意看我的口型，Understand”李肖平像英国人那样挑了挑眉毛看着她。潘月颜虽然没学过多少英文，但简单的日常用语她还是能够听懂的，她知道李肖平是问她听明白了没有。潘月颜认真地回答他：“明白了。”李肖平的“三七”式分头梳得油光亮亮，散发出浓重的发油味。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说话的语调，就像是一个中国制造的赝品欧洲人。想到这里，潘月颜心中一乐，轻松了许多。
　　李肖平一边自我陶醉地唱着“啊……咦……”一边向潘月颜讲述其中的要领：“要放松，身体放松、脖颈放松、喉咙放松、嘴巴放松、舌头放松、脸部表情要放松。要微笑，像我这样微笑。”潘月颜见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裂开在他狭长的下巴上，像是一个假笑的泥人。潘月颜这么想着，心中更加高兴，先前的紧张感已经踪影全无。李肖平赶紧夸奖说：“对——就是这个样子，你已经找到感觉了, Very good !”半个小时后，李肖平停下来说：“今天咱们先练到这里，刚开始练的时间久了嗓子会不舒服。而且你现在还不会用气，回去后要经常练习，像我这样——”李肖平抓起潘月颜的一只手放到他的小腹上，用力地吸气、呼气。潘月颜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里怦怦跳。李肖平让潘月颜体验了他的呼吸方式，又将他的手放到潘月颜的腹部，让潘月颜也学他的样子吸气、呼气。潘月颜的脸“腾”一下红了起来。“你看，我的手放在你这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的气现在只停留在这儿，”李肖平用手指了指潘月颜的胸口，“也就是说只停留在肺部，你得让它下来，下到腹部。这里才是丹田气。回去后要像我这样练习，两天后的这个时间再来找我。记住了吗？”“老师，我记住了。”潘月颜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地回答，这节课终于要结束了，潘月颜的心稍微平静了些。
　　走在街上，冷风徐徐地吹在脸上，潘月颜感觉有些痛。就像她心中的余悸仍未消除。想起刚才在老师那里的紧张心情，她就情不自禁地脸红。或许当老师就得这样手把手地教学生吧，不然学生怎能真正体会呢？从那之后，潘月颜每星期都跟李肖平上三节课。过完年后，学校开学了，潘月颜便真正成了那里的一名学生。上课的日程多了，潘月颜就没有了那么多的精力去做舞小姐了。对于生活来源，于远瞻做足了一个真正的父亲才能做到的一切。他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她：“月颜，别再去舞厅了，我能负担你的生活，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学习吧。”潘月颜又何尝愿意过那卖笑的生活？只是她不想只做个毫无是处的寄生虫。于远瞻对她的恩情太深了，深得让她无以回报，深得让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既然已经无以回报，又何必再徒增愧欠？对于于远瞻在情感和经济上的无私的馈赠，潘月颜总觉得不能无节制地享用。所以，只要学校不上课时，潘月颜依旧要去舞厅过那黑白颠倒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潘月颜又何尝愿意过那卖笑的生活？只是她不想只做个毫无是处的寄生虫。于远瞻对她的恩情太深了，深得让她无以回报，深得让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既然已经无以回报，又何必再徒增愧欠？对于于远瞻在情感和经济上的无私的馈赠，潘月颜总觉得不能无节制地享用。所以，只要学校不上课时，潘月颜依旧要去舞厅过那黑白颠倒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