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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北海广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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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原来在这里宴请宾客,没有留一盏好酒给我?”来人见了衡王也不行礼,浑身酒香,披发畅怀,衣冠不整,发梢还滴着水,想来是刚刚沐浴过。他眉眼间带笑,有别样一番极致风流。
僵持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了。
“北若!”怀奉皱眉,低喝了一声。
北若回头,看了怀奉一眼,高挑眼角,笑问:“怀奉叫我有何事?”说着,他便走到怀奉身边,倚着怀奉坐了下来,头靠在怀奉肩上,道:“许久不见,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处理政务?”
看着他悠悠然的样子,怀奉咬紧了嘴唇,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北若是何人,敢夜闯君王之帐,又在君王面前如此无礼?我心中诧异不已,却见衡王满脸笑意,并无半分不满之情,只说:“北若,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和怀奉正论道于此。”他向我介绍北若:“北若姓禺,乃河间禺共之子,为我朝司寇,是寡人之子牙,旭国之商君也!”
以子牙商君喻北若,这是多么高的评价!
我听说过河间禺共,听说是位富甲天下的商人,屯粮万仓,各国都多有仰仗。他的儿子原来也已入旭朝为官,而且听衡王所言,是倍受重用之臣。衡王果然会笼络人心,得天时地利之便。
衡王又向北若介绍我道:“此位便是玄鹤公高徒管先生余潜。”
北若看着我,在怀奉肩头移了移位置,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说:“陛下,您还忘了介绍,我是文子之徒,怀奉的师弟。”
衡王击掌大笑:“没错!可你哪有半分文子门生的样子。你若是不提醒,我是常常忘啦!”
文子伯辛博学而广闻,诗书礼乐无所不精,我早就仰慕已久,连师傅言及文子,亦满是尊敬。本来我曾想过,下山第一个要拜访的便是他。可是我下山之前,他便已经去世。
我读过文子所著诗书,也读过他的弟子所录文子简言,文子主张尚礼遵道,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他的学生也都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我早疑心怀奉与文子有渊源,此番看来,果不其然。但是北若竟然也是文子门生,却让我有些诧异。
北若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毫不在意,笑曰:“圣人门生亦有三教九流,怀奉是义高之颜渊,我便只是粪土之墙的宰予罢了。若不是师兄举荐,我现在还在鱼盐之中饿体劳筋呢。”他转头,凑在怀奉耳边问:“怀奉师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怀奉气的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他是君子,被气急了也只能暗自咬牙,要让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或者做出什么僭越的举动,真是比杀了他还要让他为难。
衡王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嗤笑起来,说:“北若,怀奉对谁都温和通雅,宽宏大量,唯独你能把他气到这番地步。”他站了起来,“也罢,战报寡人已经收到。你既千里迢迢赶回来,今晚也就早点休息吧。管先生重伤初愈,寡人也不多叨扰。”他向我行礼,说:“寡人明日再向先生请教!”
我连忙俯首还礼:“臣不敢。”
衡王便一挥手,门外进来几个侍卫,簇拥着他回帐了。
至此,我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下来,刚刚那一瞬间,怀奉和衡王互不相让,僵持的样子,真令我捏了一把冷汗。衡王是明君,怀奉也是忠臣,但是他们两人也许过于相像,却理想迥异,平天下之时也许还不明显,若真事成,以后也许矛盾还会再起。这样想着,我不由为怀奉担忧。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管先生,您重伤初愈,需要静养;恰好我和师兄久未见面,也想要彻夜长谈。先生您就去我的帐内休息吧。”我抬头,北若似笑非笑,慵懒的看着我,他已经差不多躺到怀奉的怀里去了。
我忽然想,虽然我的忧虑不无道理,但是只要怀奉和衡王之间,还有北若在,他就一定不会让那嫌隙产生的吧。他看着怀奉的眼神,是满怀真切的。
我于是起身向他们道谢,便要出去。
怀奉急道:“管先生,您别听北若所言,哪有让您出去之理……”
但是北若倚在他身上,把他抱的紧紧的,他动弹不得。我心里暗自微笑,便又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帐外月明星稀,我抬头南望,长昆山就在那里,虽然我看不见它,但是吹在我面颊的夜风,那样清朗芬芳,它一定也拂过山上的野花,后院的松林,我的茅屋,师傅的书库。
怀奉和北若让我想到了书院。
我对他们满怀羡慕,他们师兄弟感情多么深。我读过师兄弟反目成仇的故事,如孙膑庞涓,苏秦张仪,有时同一师所教,才更有长短高下之争;即使贤如子路子贡,也因道不同而不相为谋。雁翔虽然和我亲,但是过了十二岁以后,也不愿再靠着我了。
北若怀奉互相扶持,共佐明君,乱世之中少有,将来定然是一段佳话。
这样的感慨没有持续多久,我忽然意识到,北若让我去他的帐里休息,可是黑灯瞎火,我又对旭君军营一无所知,哪里知道北若的军帐在什么地方呢?
我问守夜的士兵,他们说,禺大人回营从不事先通报,他的军帐来不及备好,按惯例,他回来的第一天,都和赵大人同挤一间。我听了更是无奈,想北若可真是一个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之人,可是他就这么把我赶出来,这夜寒露重的,我往哪里去呢?
那个小侍卫见我为难,就自告奋勇帮我去通报将军,我一声“不用”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一溜烟的跑走了。
等了一会儿,一个满脸英气的年轻军官走了出来。我一看,是之前押送我们,后来又给我们盘缠回家的军官。我那时只知道他有官职,却不知他已是将军了。他年纪这么轻,可见衡王提拔人才之不拘一格。
年轻的将军见我在黑暗里徘徊,就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告诉他,他笑起来:“禺大人一向如此,先生不必介怀。”说话间,他便引我到了另一座帐篷前,道:“这里是赵大人存书简的地方,虽然简陋,也请大人先凑合一晚。”
我自然是感激万分。他向我行礼之后就离开了,我也进到帐里去。微弱的烛光所照之处,全是书简,摞了很高,几上也摊着不少,有的加了批注,有的还没有。我不由咂舌,这么多书,行军时怀奉是怎么随身携带的?恐怕也费了一番功夫吧。书简中间有一张小榻,想来怀奉看书累了,就会在上面小憩。我和衣在榻上躺下,还没吹灭烛火,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话音清晰,宛如近在耳侧,仔细一听,竟然是怀奉和北若。
我吓了一跳,忙站起来,秉烛出门。这才发现,这个帐篷在怀奉的后面,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层毛毡,难怪他们的说话声,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觉得窘迫,自己无形之中,似乎成了偷听他们说话的人。正手足无措之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不由心一揪,那声音,简直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连我不通医术,都听出此疾甚重。又听见怀奉的声音,满是焦急:“你咳得这样严重,不要紧吗?我还是去找医生吧。”
紧接着一阵稀里哗啦声,似乎什么被打翻了。咳嗽声未止,怀奉的声音又起,这回更是焦急:“你拉着我做什么,我去给你叫医生啊!”
北若的声音非常勉强:“师兄,不用,我这样就好了。”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你躺着别动!”怀奉说道,跟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水声,喂药声,过了好一会儿,北若才平静下来。怀奉长叹一声,说:“你总是这样乱来。身体不好,还要急着回来做什么。”
北若低笑着说:“可是,我想念师兄啊。”他的声音非常沙哑。
怀奉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听见振袖起身离开的声音。
北若低声苦笑道:“好啦,师兄,你别恼了,我错了。”说着,又咳起来。
怀奉叹了一口气,说:“你总是这样放荡,可怎么行。”他的声音放的很轻,很柔和,他一向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却保留着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这是君子所行,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温柔敦厚。但是此时,他的声音再没有距离感,温情又柔和,像是羽毛轻抚在皮肤上。
北若不说话,只是一片安静。
怀奉就低声的说下去:“你总是咳嗽,回来身体劳累,却还急着来见陛下,连头发都不擦干,又喝那么多酒。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总不懂得照顾自己?”
“可是师兄你在这里,而且,我也想见见玄鹤的门生。”北若哑着嗓子说。
“管先生还要停留几日,你不用这么着急的。”怀奉说,“下次可不要这么胡来了。我不是时时都在,你若是又病倒了,可怎么办!”他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好啦,怀奉师兄,我知道啦。”北若拉长了声音,安抚怀奉。
怀奉没有说话,我只听见,隔着被褥,一声一声缓缓的轻拍声,像是小时候我哄雁翔睡觉时,给他打的拍子。
北若又咳了两声,低声说:“师兄,你的理想是很好很好的。”
怀奉还是没有接话。
“可是,你为人太过耿直。如果我今天不闯进来,你和陛下怎么收场呢?”
轻拍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响起来。怀奉低声的说:“我相信陛下,他比谁都要遵守礼法,怎么会有称霸之心,取天子而代之意呢?”
北若笑起来:“师兄,你果然是君子啊……”
借着,便是漫长的沉默,只有那轻轻拍在被褥上的声音,不紧不慢,温柔又和缓。我听着这样的声音,也渐渐快要睡去,忽然之间,又听见北若的声音,细小如蚊蚋,带着浓浓的鼻音:“师兄,你的理想很好很好。所以,我会倾尽一切,不择手段,助你实现它的。可是那时,也许,你又要讨厌我了。”
怀奉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我只要你身体赶快好起来,就满足了。”
北若小声笑出来:“师兄,你自己明明不比我大几岁,也是个小孩子,怎么说话这么像老头子?”
怀奉也笑道:“我就是老头子啦。你再多气我几回,让我着急几回,我头发都要白啦。”
北若也笑,笑着,却又咳起嗽来。
怀奉便低声说:“夜都深了,你一路劳累,快些睡吧。”
“那师兄你呢?”北若哑着嗓子问。
“我在你的旁边。放心,我会看着你的……”
他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榻边的烛光闪了两下,终于灭了。一片黑暗袭来,我也慢慢闭上眼睛,陷入了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