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登极》月明秦时

8、且论朝政说本心

　　“七殿下，听说你上元节去了淞清观？”对面那素衣男子放下手中字卷，漫不经心地问道。
　　“啊……学士，”青芜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沈学士，语气里却有些犹疑：“陛下是有意让云澹道长入翰林院么？”
　　沈络本来似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反问回来，倒是坐直了身子，正容看着她道：“七殿下，云澹道长没有进士出身，便是入了翰林，也不过做个待诏，并不值得殿下为此费神。”
　　“不是的，学士。”青芜脸上微微一红，知道沈络是误会了；她素来在沈络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一些小算计，所以这次沈络把云澹入翰林和她去淞清观的事联系在一起，便以为她在云澹身上打什么主意了——事实上，她上元节会去淞清观，还是为侑芳的事：但这关乎女儿家心事，却不能和沈络言明了。

　　“学士，翰林学士和待诏都属于翰林院，怎地差别如此之大？”青芜不能解释，索性就这个问题多请教几句。
　　沈络便更是认真起来，如平常一样开始教导青芜：“这倒要从前朝唐代时说起了。那时翰林里只有待诏一职，词学待诏和艺能待诏并无分别……”
　　青芜素来对这位老师学识极为佩服，沈络对各种历史典故了如指掌不说，讲解起来深入浅出，每每稍加评论便有振聋发聩之效；而同时，沈络对青芜这女弟子也甚是满意，虽说因为要守拙从众，勤学一途上稍有欠缺，但她聪慧异常，好问好思，提问多能切中要害，对他亲近之余又执礼甚恭，这样的弟子谁不喜欢？故此两个人师生相得，常常趁着沈络于院中值宿时秉烛夜谈，也无论古今、不分儒法，兴之所至，倒如遇了知音一般。

　　“照学士这样说，待诏本是为随时应对皇帝的书画术道之询的，后来我大周承嘉女皇为了分薄宰相之权，把翰林中词学待诏专称学士，又给了草诏议事之权，才使得翰林学士一步步发展到如今地位的了？”
　　“正是如此。”沈络点头，也不忌讳在青芜面前妄议先帝，只道：“承嘉女皇集中君权，以翰林学士涉政，论权力是宰辅之下，百官之上；论品秩却并不甚重。手段之高妙，比后来景炎、文煜二帝扶植宦官的做法是强得多了。”
　　青芜听了却笑，起身替沈络续了茶水，神神秘秘道：“二帝不如女皇倚重翰林的缘由，我却知道几分。”
　　沈络挑挑眉，示意故弄玄虚的女弟子说下去。

　　“翰林院虽然设在内宫，到底不如宦官亲近皇帝。承嘉帝是女身，用翰林没有忌讳；但男帝用翰林便不如宦官得心应手。权力这东西，都想抓到手里，到了手里却又抓不过来，难免要漏些出去。至于漏给谁呢？女帝就漏给了翰林，男帝不能漏给后宫，只好让宦官占便宜了。”
　　“咳咳……不要胡言！”沈络正喝茶，听青芜将翰林学士比成女帝的后宫，却是呛到了，一面斥责她，一面却忍不住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
　　青芜笑着跳过去给他捶背，又说：“学士，我说的不对么？对了方才学士说，起初弘文馆的学士也如翰林学士一般待诏内宫，到了女帝之后才分了薄厚——”
　　“李青芜！”
　　“是，学士！”青芜住了口，依旧笑着，又替沈络换了茶，才慢慢问：“学士，学生是想问，如学士这般大才，不能位列宰辅，做个翰林学士也绰绰有余；学士便甘心在这弘文馆里教书度日么？”何况那几位弘文馆学士都是兼差，只有沈络是把在弘文馆教书当了主业了。

　　“哦，”沈络也敛了容色，反问，“做个夫子不好么？”
　　“是不错。弘文馆里除了童子便是图书，清清净净。”青芜笑道，“可如今学生我投在了太子门下，再不能如以往清净，看学士依旧这般悠闲，心中不忿哪！”
　　沈络沉默片刻，望着青芜的眸光微暖。他知道青芜是为他着想，要借着太子的势力，替他谋取个晋身之阶。只是人各有志，他是唯愿在这五品位上终老此生，只有辜负她的美意了。
　　“学士当真不愿离开弘文馆么？”青芜神色有些黯淡，却马上又笑起来：“也好。学士不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我也有个退路。将来若是青芜走投无路，还望学士收容！”

　　沈络和青芜相处已久，对她脾气十分了解，当下也不答，却问她道：“殿下，你真的想好了要投身在太子一党么？权欲迷人眼，你向来心思通透，难道就没有办法避开这浑水？”
　　“避开么？”青芜望着跳跃的烛光，微微出神，忽又笑道：“哪里避得开？我原来想只要随着众人行事，未必不能混着过了这一生——可真的能么？没有封号，没有母族，我若再不主动去抓住点什么，就只能把自己送给别人随便利用了。”
　　“那——这些日子你常去太子府，太子待你可好？”
　　“嫡亲的兄长，自然是好的。”青芜说着淡淡苦笑，“只是我总怀疑，他对我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兄妹友爱，大概也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吧。”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今见别人来争了，才想起来这么个妹妹；开始还说怕她被人骗了，后来却并不反对她和云澹等人来往，只一味强调他们间的血缘亲情；加上太子府的人有意无意又透漏些要她帮忙笼络人心的意思……

　　“利用么？！”沈络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俊美的脸带上愠怒，才要说些什么，却被青芜将话头截住：“其实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皇家的所谓亲情，难道我还看不透么？他要登大位，自然要人尽其用；而我想摆脱目前的处境，也就要在他面前多加表现，只要让他知道我是有用的，自然也不会轻易抛开。”
　　“让他知道你是有用的？”沈络怒还未息，话语间有几分火气，“象朔王利用灵石公主和河清公主那样利用么？”
　　“自然不会。”青芜笑笑，故意显得胸有成竹的模样：“大周不限女子为官，我是打算着在太子府里混个脸熟，然后谋份差事，等太子登极做了皇帝，那我就和如今的永康长公主一样，至少还有份拥立之功不是？”

　　沈络看着她，慢慢神色平静了下来：“也罢，你从来都自有主意。只是我还记得当初你曾说过自己的志愿：‘乐山登万仞，爱水泛千舟’。只愿你见识过、经历过之后，依旧能保有自己的本心。”

　　“学士放心。青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肃容回答。“学士还记得么？青芜说过，前些日子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倏忽二十载，过尽一生苦乐。”
　　“你是说你那‘黄粱一梦’么？”沈络面色越发柔和。青芜曾将这奇梦简短说与他听，他倒不觉得怪异，只是心生怜悯：别人都是梦里繁华富贵，青芜的梦里却只做个平民女子——大概这就是她心之所愿，寄于梦中的缘故吧？”
　　“梦里我曾读过一些书，记录了一些史上没有的朝代兴衰、人世更替。”青芜斟酌着语句，“梦中读书时不觉得，醒来后细细思索，便把权势名利之心看得淡了。左右不过人生几十年，如白驹过隙，过去了便过去了，又能剩下什么？商人逐利、官员求迁，天下至荣者，莫过皇帝，可皇帝也望长生，也要平衡算计，要把权势抓在手中。承嘉女皇用翰林，景炎、文煜二帝用宦官——便是登了那等高位，难道心中便可安稳？
　　“我梦中书上提到一个朝代，叫做‘明’，明代太祖皇帝权势达到顶峰，废了宰相，自己专制，朝中使用内阁，倒和承嘉女皇用翰林的形式差不多。可是后来如何呢？他自己戎马出身，精力足耐得了劳累，可到了子孙后代，便多有嫌弃朝务繁忙，躲起来自己享乐，倒把传达政令的内阁渐渐变了真宰相。方才青芜说过，人的手只有这么大，抓了过多的权力，也只有漏下去的；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到头也不过一场大梦罢了。”

　　青芜这么长篇大论的下来，沈络却是听得面色变幻。他原本是要劝青芜不要为财富权势移了性情，谁想听她这么说来，倒有些堪破红尘的意思了。七殿下年纪轻轻，大好光阴还在前面，若真的生了什么出世的念头，又当如何是好？
　　他这里左右为难，青芜又忽地笑了一声：“学士，德山和尚说得好，‘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如今学生说的这些，学士也不必放在心上。无论如何，路总是要一步步走去，试玉要烧三日，辨材须待七年；青芜今日投身从政，誓不同泥和污，违背本心。将来，学士再看我是如何？”

作者有话说

　　“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德山和尚垂示门下僧众的话。禅理不可说，语言有偏颇，说出来的禅理与本意已有差距，真理是无拘无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