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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跟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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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悬念的,路晓萱大病一场。
躺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整整两天,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轮椅上的背影,挥之不去。出差当然没有去成,打电话给老板请假,声音暗哑得好象鬼片的配音。那个从第一眼就对路晓萱色迷迷的中年发福男子忧心忡忡地关切着她的病情,几次三番地委婉表示要亲自前来看望。哼。路晓萱连冷笑都发不出声音来。
烧虽然退了,浑身仍然酸痛难当,加上鼻塞喉疼,近几年来都一直钢铁人般的身体终于将病痛一次性爆发了。不行,不能再躺在家里。路晓萱勉强打点起精神,拿了医疗卡到附近的医院找了个看着和蔼的医生,拿出跑销售的谄媚功夫硬是让大夫给开了抗生素的点滴。她不是急着回去上班,早上刚又请了三天假,这次,她是为了办点私事。
路晓萱的私事果然非常私密,半点见不得光。
Seven-Eleven的店员看着这个蹲在店里快半天的女人,叹了口气。此刻的路晓萱正站在落地玻璃窗边的高脚小桌旁,望着眼前第三碗泡面也默哀了一下。那天大雨里只记得章宥然是从这条路上离去的,所以想必会再出现吧。只是从一大早等到午饭点都过了也没有发现那个摇轮椅的身影。
其实,路晓萱也不明白这样做是为什么。出狱后,她一直象个驼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过去的人和事抹去。她知道父母仍与章宥然的哥哥章宥文保持联系,一切的复健和护理还是路家在负担的。她躲避的态度是那么明显,以致身边没有人会对她提起什么与章宥然有关的事。如果不是前两天在咖啡馆里的偶遇,她大概就真的当自己全忘记了。可惜,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她这副自欺欺人的样子。
路晓萱知道自己是矛盾的。一边躲避着从前的种种,一边顽固地抗拒与父母一起移民加拿大。父母临上飞机还满脸疑惑地盯着她看,一再强调换个环境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你现在最需要的是重新开始。”父亲坚定地对她说。“是啊,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你也。。。够了。。。”母亲附和着,提到那六个月的刑期还是含糊了起来。是难堪吗?曾经以她为傲的双亲现在也很需要换个环境吧。亲戚朋友暧昧的态度都可以杀死人了。“我想再看看。。。”路晓萱听见自己内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留下来,可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得意味含糊地回应。“也好,我们先过去安顿一下。”这是父亲最后的总结性发言。
父母走后,路晓萱从家里搬了出来。一居室的旧式公房,简陋不堪。邻居都是些外地的打工仔。一份简历上面用最大的字体交待自己六个月服刑的经历,投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公司,都是在报纸上看来的招聘广告。在寥寥无几的面试机会中,路晓萱最后圈定了现在的这个工作。一家规模不大的民营企业,一个色迷迷的老板,一份被压榨得不轻的工资待遇,一群精明刁钻的销售部同事,一份委屈求全的推销工作,一堆大爷般难以取悦的客户,一趟趟疲累不堪的押货卸货。很好,路晓萱要的就是这个。为难自己,践踏自己,刻薄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把内心深处那抹牵扯到不能呼吸的痛给压制住。
从今以后,痛苦是她该得的,快乐是她不配的。
午后一点左右,路晓萱终于等到了自己苦候的身影。令她意外的是那个人居然从马路对面的公寓楼里出来,这次还有个二十来岁样貌憨厚身体结实的男子推着他,大约是他的护工。他们只来到公寓门口的路边就停了下来,截了一辆出租车,在那名男子的帮助下,章宥然一手拉住车门上方的扶手一手支撑着轮椅边将身子挪进了车里。那个护工模样的男子熟练的折叠起轮椅放进后备车箱内,快步走到副驾驶座边,打开门坐了进去。眼看车子就要绝尘而去,路晓萱醒悟过来,迅速冲到马路中间,拦在一辆碰巧经过的出租车前。
“跟着前面那辆车!”路晓萱不顾司机惊恐的眼神,立刻蹦出这句在无数影视剧中跟踪人的常用对白。以前总嘲笑那些编剧白痴,这样明目张胆地命令出租车司机做坏事,怎么没被踢下车去。想不到轮到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台词可以发挥啊。
“小姐,你这样太危险啦!。。。跟车?前面是你什么人?”司机大哥大概是被路晓萱突然冲出来拦住自己的行为给弄蒙了,下意识一踩油门跟了上去,但立刻反应过来其中的不妥。
“快跟紧点。哎呀,我难道象个坏人吗?真是。。。”多管闲事。路晓萱默了一下。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在一幢三层高的楼前停了下来。路晓萱看了看周围,这条街不大,不象个商业区,街道两边零星有几个小的店面,往里走应该是片居民小区。再朝那幢楼一瞧,一排大字横在大门的门楣上:安济康复医院。原来是做复健。路晓萱知道他的脊椎受损,能够再站起来的机率微乎其微。不过复健有利于他一些身体机能的维持和提高,减少减缓腿部肌肉的萎缩,也有利于增强日常生活的自理能力。等前面的人进了医院,路晓萱才从车上下来,司机都等得不耐烦了。
路晓萱想跟进去看看,又怕被人发现,于是在门口踱来踱去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没有奈住心中的冲动,谨慎的抬步朝里面走去。大门口的指示牌上显示物理治疗中心设在三楼,一台宽大的电梯立在一进门的右手边,路晓萱随着一个刚刚进来的病人后面上了电梯。他也坐着轮椅,一抬手按在3这个按钮上。看来是这个楼层没错。
巴在电梯门口探头探脑了一阵,走廊上有两三个病人及家属在等候。没有发现目标。路晓萱贴着墙走了几步,发现走廊左边是个大教室一样的健身房,上半面墙是透明玻璃的,站在外面可以看到屋里的状况。章宥然看来刚刚进去,正在护工的帮助下挪到热身的垫子上,一个二十来岁年轻女子弯下腰立在一旁,双手虚扶着,鼓励地看着他自己绑好护环,慢慢在她的指导下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坐稳上身,舒展手臂,按压腿部。热完身,真正的复健才开始。又在护工的帮助下缓慢移到另一处半人高的软垫,上方垂着一个皮质吊环。章宥然努力维持着侧卧的姿势,靠下侧的这只手弯起来撑住头,将上半身抬离垫子。护工将他的一只脚抬起来穿过吊环,在那名女子复健师的监督下,他一下一下艰难地左右晃动吊着的腿,每一下动作都很微弱缓慢,几乎耗尽体力。侧身的动作也歪歪扭扭几次都差点滑开,幸得两边的人及时扶住他,不然腰部可能会扭伤。隔着这么远,路晓萱都能看到他的脸拧在一起,一定是咬着牙皱起眉,如此想着,不禁心下也一抽。
复健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路晓萱在外面偷觎了一会儿就出到医院大门外头等着。一来怕被发现,二来是不忍心看下去了。几个普通人轻而易举的动作,在他身上却是苦刑。这一切都是拜自己所赐!啊。。。啊,啊。。。。路晓萱真想在路边不管不顾地仰天呐喊,她的手用力握紧拳头,指甲深陷在肉里,这才努力克制住了大叫的冲动。就这么个复健都受不了看不下去,别的呢?他其它的那些个痛苦折磨呢?现在的他是恢复了两年之后的,那当年的他呢?岂非更痛苦不堪?这两年来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呢?你个路晓萱以为在牢里蹲六个月劳动劳动,出来找份自以为差劲的工作恶心一下自己,就能够抵罪了?混蛋,路晓萱,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她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束在脑后的马尾一下子支出几缕散发,好象起床后忘了梳头一样。路晓萱蹲在路边将十根手指插在头发里,脸上因为使劲憋泪而涨得通红。不行,不能再逃避了。她下定了决心,与其用不相干的人,不招调的工作来委屈自己,不如真正的面对问题的根源。回避不是办法,逃了两年也够久了。她,是时候直面自己所酿就的恶果了,没有什么惩罚比得上承受他所经历的一切来得彻底来得干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逃不了这一刀。与其害怕这一刀而日日用钝刀子割肉,不如痛快点。
接下来的两天,路晓萱更努力地跟踪看查章宥然的行动。其实,仔细一想,他的日程是不难捉摸的,所有身体残疾的人大概都会尽量保持一个规律的作息制度吧。早晨,一般看不到章宥然,只有一天他在上次那名护工的帮助下搭车去了个办公楼,等他们进去之后,路晓萱找门卫攀谈了一下,发现是个出版社。隐约似乎有印象章宥然是市里X大的中文系讲师,但是这两天从没见他去过学校,难道他换了份编辑的工作?貌似并非全职。转念一想,他这样的身体大概也暂时无法全天工作吧。下午他都会去复健,之后护工会送他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家咖啡馆里,他独自坐至晚饭时分,用笔记本写点东西,看看书稿,再独自回去。只有今天,路晓萱看到他的哥哥章宥文到咖啡馆接他,再慢慢推着他回去。
以前,路晓萱没有好好注意过章宥然的样子,仅有过的几次看向他的时候,要不是被吓傻了,就是被自己的悲痛给淹没了,还有最后一次是被他眼中的平静给震慑住。这两天却无数次远远观望着他,虽然有那一条街的距离,她却在心里一遍遍勾勒出了他的面容。他的脸略显瘦削却轮廓分明,皮肤因为较多在室内的缘故而偏白一些,一双柔和的眼睛总是波澜不惊,鼻子似乎很挺,唇不厚不薄稍稍有点苍白。肩膀有健美的线条,透过夏季的短袖薄衫隐约可见,如果站直的话应该有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背的轮廓虽然是宽的,却有点单薄,应该和他瘦削的身形有关。他是好看的,更难得是总给人一种沉静的气质,仿佛在他身边就可以安定下来,再躁动的灵魂也会被他这湾清泉洗去浮华,留下澄净。他的身上还有着淡淡的书卷气,大概因为他曾经在学校任职吧。他哥哥的面容和他有些相像却没有那沉静的眼神,似乎更多的是坚毅明亮的光芒,额头、鼻头以及下巴都较弟弟更饱满些,好象年纪也长好多岁,从厚实的身量和脸上淡淡的沧桑可以窥见一斑,黝黑的皮肤似乎显示着主人较奔波操劳的生活。
路晓萱坐在咖啡馆斜对面的速食店里,手指轻点着一本小小笔记本的封面,微眯起双眼看向刚刚两兄弟夕阳下归去的方向。
明天要回去销假了。也是时候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