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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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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象豆子一样狠狠地往身上砸。
路晓萱早就浑身湿透了,脸上是雨水混着头发,披头盖脸的狼狈,露在短袖T恤外面的手臂早已冰凉得麻木了,雨水砸上去也不觉得疼。此时,她正专心的搬着一箱货物朝仓库步伐不甚平稳地跑去。
“给我吧。” 窦师傅一把接过她手里的箱子,转身大步往仓库里面走。那个固执的女人又掉转头到卡车上继续卸货了。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一年前开始,这个刚进公司的小女人就象上足了发条似的,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疯狂地跑遍全省,硬是把个销售部的风气搞得空前紧张。她这个销售冠军月月刷新纪录,害得销售部原来的一帮爷们对这个唯一的女子是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几个看上她姿色妄图靠近的也都纷纷偃旗息鼓郁闷难解。
作为公司的司机,窦师傅是没什么可抱怨的。虽然多跑点,但是送货是按单算的,他乐得多些活儿。而且,这个路小姐每次都积极帮忙装卸货,押货的路上有她作伴总好过大老爷们吧。只是,她的这种卖力总给人种赌气的感觉,不知是谁得罪了她。
今天这单本该很轻松,在市里送货,不料却碰上这样的天气。
搬完最后一箱,路晓萱接过仓库管理员的签收单,对窦师傅一挥手: “窦师傅,单子你顺路带回公司吧,我得回去换身衣服。”
“今天也没什么活儿啦,你不会还要回公司吧?” 窦师傅看看暗色的天,已经下午四点了,这个疯女人不会还要回去加班吧。这样的天气这么晚的时间了,哪里还有销售可跑?
“啊,可能回去看看下个月的计划。后天出差还要准备一下。” 路晓萱满不在乎地说。只有忙得象陀螺一样,累得似狗一般,她才能够睡得安稳一些。有些事情,她刻意不给自己时间和精力去回想。
“走吧!” 路晓萱用力拍拍卡车的车门,发出碰碰两声。这个动作她是跟司机大哥们学来的。这一年来,她越来越象个普通人了,大声说话,不修边幅,风里来雨里去,蹲在路边大嚼四块钱的盒饭,跟着一群大男人们跑进跑出,在客户面前卖力推销,象哈巴狗一样舔着脸卖乖,除了出卖色相,她是什么都能豁出去的。曾经的精雕玉琢,作姿作态,好象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年,她回避着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地方。她除了还在这个城市里面居住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想起以前的自己了。
雨,仍然肆虐着。送货的地方离路晓萱租的一室小屋还有两站路的距离。这种鬼天气就别指望能打到车了,她无奈地望望天,抬腿朝公车站的方向走去。于是,铺天盖地的雨中一个淋得象鬼一样的女人不紧不慢的走着,这是怎样一派诡异的情景。
突然,这个象投河自尽的女鬼一样的路晓萱在一间咖啡屋的门口停了下来。路上的行人无不用惊怪的眼神看向她,她却浑然不觉。
路晓萱上辈子作高级白骨精的时候,也很爱环境美气氛佳的咖啡馆,坐在里面点一杯咖啡,一边小口抿着,一边假装不经意地环顾四周,描摩精致的美目波光流转,总能捕捉到一两双似试探似偷觎的眼神。这是她曾经喜爱的游戏。
眼前这间咖啡屋吸引她停驻的原因却和那些过往无关。这不是一家装潢奢华附庸风雅的店面,里面因为躲雨已经站满了人,简单明净的落地玻璃窗,暗色调的木质桌椅,黑白格纹的磨石地面,一排书架倚墙而立,上面放满了期刊杂志。屋正中是摆置点心的玻璃冷柜以及半圈吧台,一个四十来岁优雅和蔼的男子正站在后面忙碌着,一边微笑着与客人聊天致意。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今天的特色和一句老板的心情即语: “阳光总在风雨后。” 右下角是个漫画的可爱小孩,一把巨大的伞牢牢地遮蔽住了他。
鬼使神差般,路晓萱伸手欲推门而入,不料玻璃门竟哗的一声向两边滑开。居然是自动的,路晓萱在心里惊叹了一下。人群一下子以她为中心散了开来,她身上的雨水滴滴哒哒的在地面上迅速积出一滩滩水洼,一个小弟模样的年轻男子慌忙朝后面的杂物房跑去。
由于人们对她的避让,路晓萱得以顺利的来到了吧台前面。靠边的一个客人正起身离开,她便坐了下来。
“要点什么?” 老板模样的男子望向她,对她怪异的举动和弄湿地板吧凳的行为没有显露什么好奇或不满。
“咖啡,谢谢。” 路晓萱的样子是很呆的,她自己没有自觉,可大半个咖啡屋的人都似有若无地瞟着她。
“给。” 一杯热热的咖啡递了过来,悠悠一缕咖啡豆烘培过后的焦香弥漫鼻端。这一年来,路晓萱不是没有喝过咖啡,有时候押货的路上也会在休息站里买到一杯速溶的来提神,可是象这样让人迷醉的味道,似乎连上辈子都没有品尝过。
路晓萱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吧台上的某一点,似乎穿透了那一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她一口一口地喝着热热的咖啡,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束目光正默默地停驻在她身上。
两年了。那一场车祸给他的印象是不连贯的。章宥然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撞倒的,只一瞬间,连害怕或疼痛都没有时间去感觉,他就昏迷地躺在了路边。脑海里只有车灯黄黄的光,翁翁的一些人声,一丝女孩的哭泣,隐隐约约。他在昏迷间歇中微睁开眼的时候,路灯下一张放大的脸印入眼帘,苍白如纸,眼神中的恐惧和绝望可以毁天灭地。 “对不起。。。对不起。。。” 他再度晕眩前耳边传来的微弱女声无力得象秋虫呢喃,而他竟然在心中绽开了一抹苦笑。
现在,这个跟他说对不起的女孩就斜穿过咖啡屋与他遥遥对坐着,脸上是一片茫然。有一瞬,章宥然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她变得不一样了。除了被雨淋得狼狈不堪之外,还有什么是和一年半前的印象不同了。
这个叫路晓萱的,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吧。即使他脑中的记忆淡去了,他的身体每天每刻都会提醒着他关于她的存在。身下的轮椅提醒着他,无助艰难的行动提醒着他,按时按点的饮食和如厕提醒着他,偶尔的尴尬提醒着他,一周五次痛苦的复健训练提醒着他,人们或同情或悲伤的眼神提醒着他,定期的医院之行提醒着他,几点一线的行动路线提醒着他,逝去不复返的过去都在提醒着他。
天知道他有多想忘记,却无能为力。。。
他想忘记她,因为他不愿意恨任何人。哥哥曾经发狂地诅咒要杀了她,悲痛地抱怨司法对她的轻责,沉重地哀诉她对自己犯下的恶行。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关她六个月与关她一生,对他有什么区别呢?她的痛苦甚至死亡,又能改变什么呢?
所以,他想忘记她。非常。。。
一年前,哥哥告诉他,路家举家移民加拿大了。他以为路晓萱走了。这样很好,对她好,对他也很好。法院判了一笔赔偿,路家没有反对。她的父母似乎很慷慨,又承诺了所有的后期复健和看护费用。他们很急于摆平一切。路晓萱在整件事中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几乎没有怎么露面。只有出庭的时候,她麻木地由律师领上来,承认了所有的指控。席上她只有认真的看向他一眼,深得化不开的悲痛,他心里又涌起一丝苦笑,苦得他皱起了眉。
听说,这个路晓萱很优秀。名牌大学名牌专业,大学里还去美国交换一年,一毕业就是著名外企的高薪职位在手。据说,出车祸的那晚,她刚刚庆祝完自己升职进迁即将赴美国总部培训一年。呵呵,人生啊,总是不知道下一个路口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罢了,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章宥然看看外面依然急骤的雨,暗暗摇了摇头。咖啡馆里今天人很多,他这个常客没法体会往常的相对闲适和自在。自从他搬到一条街之隔的公寓楼里,就属发现这个咖啡馆的存在最让他欣慰了。和他新的公寓楼一样,这间咖啡馆的无障碍设计是他唯一可以凭一己之力进出的地方了。连这里的厕所也有他家里一样的扶手设计,不由得他不对老板刮目相看。由于他几乎每天来这里写些东西,老板已经和他攀谈过几次,却总是淡淡的,从不触及任何让人尴尬的话题。这个角落的位置从他来过之后就撤了座椅,似乎专为他的轮椅而保留,这样不着痕迹的照扶让人既窝心又无亏欠之感。
“章先生要走了吗?外面雨还未停。” 章宥然摇动轮椅的手僵了一下,本来他从熙攘人群中穿梭已引来不少侧目,这一回怕是连吧台那边的也要看过来了。
“嗯,今天早点回去。” 没有回头。虽然很不礼貌,但是他仍然不作停留地继续朝门口滑动着轮椅。
路晓萱随着众人的眼光无意识地向门口瞟了一眼,却在下一秒腾地跳了起来。她不是犀利得一瞬认出轮椅上的人,而是下意识的被轮椅这个物件给狠狠撞了一下胸口。好象那里本来就有一个洞,却被人更大力的一下撕扯开来。
“哎,你还没给钱哪!” 那个小弟模样的男子刚刚拖完湿漉漉的地面就发现罪魁祸首准备喝霸王咖啡,于是,一把拦住路晓萱的去路。
路晓萱急急从口袋里抓出几张湿透了的纸币放在吧台上,根本不及注意给了多少,就拔腿朝门外跑去。
滂沱的大雨没有丝毫减缓的意向,章宥然只好加重手上的力量,希望能快点到家。幸好出院后的一年多来一直努力地锻炼手臂的力量,毕竟这个身体所有的活动都只能靠它们了。
“你。。。你。。。” 路晓萱跟在那个摇动轮椅的男子身后发出迟疑的声音。她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如果是,她该说什么?如果不是,她又要做什么?一时间,路晓萱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来到了这里,将自己推向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前面的轮椅蓦地停了下来。
章宥然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不必跟过来。”
轮子又向前滚去,路晓萱象入定般杵在原地,许久,许久。。。
眼前忽然混沌一片,是雨下得更大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