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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心动 ...

  •   所谓“受罚”,不过是在仓部种花养草,比起在宫役房,日子过得不知要好多少倍。一日三餐准时吃,吃的还是青溪当姚家大小姐时的东西,一日有四个时辰的睡眠时间,每天对着花草比对着整叠的脏衣服可要舒服许多。对于这种待遇,青溪也不推辞,反正刚好合了秋不输的心意。
      商流以公务繁忙为由,每天都要呆到戌时以后才回去。而从晚膳后到他回府之间的一个时辰,他都要青溪待在书房里伺候着。其实所谓伺候,不过是给他泡一壶茶,然后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
      第六天晚上,青溪照常推开书房的门,却不见商流。于是,她在茶几边坐下,一声不响地等着。大约一刻后,青溪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刚站起身,门就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推开了。
      商流两颊发红,踉踉跄跄地一脚踏过门槛,身体前倾,另一只脚却没提起,整个人就直直向前倒来。青溪一个箭步赶上前,用双手撑住他的肩。谁知她的手承受不住商流一个劲往前冲的体重,他最后还是倒了,还把她压在了身下。
      商流的头埋在青溪的颈侧,身体一动不动,喷在青溪脖子上的呼吸却很急促。青溪的后背撞到冰冷的地面,疼得要命。青溪想拿手捂背,无奈被商流压着,动弹不得,只有换了方向,伸手拍他的背,一面叫道:“商公子,你醒醒。”
      商流毫无反应。青溪垂了手,望着屋顶,用恭敬而疏远的语气说道:“商副主事,请您起来。”
      商流仍然不动。青溪放软了声音,偏过头,在他耳边唤道:“流哥哥,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商流原本软软伏倒的身子忽然一僵,双手探到青溪背下,慢慢收紧。
      “你松手……”青溪已经被撞疼的背被他的手臂这么一搁,就更疼了。
      “谁也不能叫我松手,”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覆上青溪的耳朵,“大王子不能,泉弟不能,城主不能,父亲不能,你也……不能……”
      青溪伸手推他的腰,想从一侧将他推离,商流却在感到她的意图的一瞬间,自己松了手,双掌撑在青溪耳朵两侧的地上,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商流的眼中泛着光芒,“你难道不懂我的用心……”
      青溪一言不发,看着他逐渐湿润的眼眶。
      “我想尽办法让你来到我身边,想好好照顾你,你却不是为了我留在这里。”一滴晶莹的水珠滚到了他的下睫毛。
      “我以为你总会被我打动,可是,”滚烫的泪滴终于掉落,顺着青溪的脸颊滑下,“你却仍然冷若冰霜……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知道了,这是报应,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活该……”
      又有一滴泪掉在青溪脸上。
      商流一闭眼睛,翻身躺到青溪左边的地面。
      青溪没有了压迫,却仍躺在地上。她的手指抚上脸颊,上面的泪滴已经冷却,心却火一般的烧起来。她把手放上胸口,慢慢抓起领口,这是什么感觉……很闷很热,有东西往里陷,然后,不舒服的感觉一直传到手指,身上的力气好像被一点一点抽走。
      商流那双盛满痛楚的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青溪猛地坐起,大口喘气。许久,难受的感觉慢慢流逝,书房里沉寂下来,青溪这才听清身边已经变得平缓的呼吸,她转过头,看见商流正蹙着眉,紧抿唇。她叹了口气,起身从床榻上取过薄毯,盖在商流身上,又走到门口扫视了一眼漆黑的花园,随后掩了门,搭上门栓。
      青溪转身,径直走到书桌后面。自从上回修琴的事,青溪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自己制造机会刺探敌情,所以只有等机会自己出现。商流用计让她进了仓部,今天又喝醉酒,这便是她等的机会。
      桌上很干净,左侧叠着四本书,右侧是砚台,还搁着一支半干的毛笔,中间则是厚厚一叠的各地粮仓的存储单。青溪的视线下移,桌下两侧各有三格抽屉,青溪蹲下身,一个一个拉开看。左侧三格和右侧上两格抽屉里放置的无非是整打的宣纸、近几年的粮册、访查农情做的笔录等。唯有右侧最后一格是锁着的。
      青溪刚捧起锁,眼前就出现了一把钥匙的下端。青溪倏地站起身,隔着书桌,正对上商流探究的眼神。视线从他肩头越过,向后探去,薄毯正铺在地上。
      商流拿着钥匙的手还举在胸前,两人相互逼视,不发一语。
      许久,商流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不想看吗?”说罢还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青溪面色平静,开口道:“不想。”
      “为什么?”商流的嘴角爬起一丝笑意。
      “你能给我看,就说明这里面的东西没那么神秘。”青溪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可是,你每一个抽屉都看了,还剩下最后一个,做事总是要有始有终的嘛。”商流笑着,把钥匙塞到青溪手里。
      每一个抽屉……他已经看了她多久……
      “这也是受罚的内容吗?”青溪捏紧钥匙,抬头笑得纯真无邪。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算是。”商流伸手去抚青溪的发丝,青溪却一蹲身,自顾自地开了锁。
      抽屉里放着厚厚一叠画纸,青溪将它们取出来,一张一张地看,手指渐渐抖了起来。
      画上的人全是她,只是在做的事不一样。第一张,她戴着斗笠,围着纱巾,坐在石凳上,双眼定定地望着远方。第二张,她低着头,将面纱掀了一半。第三张,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像是病了。第四张,她举着茶杯,细细嗅着。第五张,她一脸惊吓,举着一块圆形玉佩。第六张,她戴着面纱,低头抚琴。第七张,她蹲坐在角落,周围一片漆黑,像是在监狱。第八张,她站在床边,低头系着腰带。第九张,她走在铺满落英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第十张,她捧着酒坛,正往自己嘴里灌酒。第十一张,她坐在马车内,提手掀着车帘。第十二张,她坐在桌边,将一叠花生推向前面。第十三张,她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果子,表情很是怪异。第十四张,她蹲在溪边,绞着手巾。
      ……
      最后一张画着她正在浇花的纸轻飘飘地从她手里落了下来。
      青溪只觉胸口难受的感觉又来了,这次却只抓着衣角,硬是忍着,阻止心里的感觉爬上脸。
      “我不管你是谁的人,只要你愿意,我会保护你。”商流淡淡开口。
      “如果我不愿意呢?”青溪抬头,语气冷冽。
      “为什么?”商流的话里带了三分不解,七分诧异,“我可以帮你恢复姚家,可以让你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要多久?”青溪打断他,“明天可以吗?明天你能做到吗?”
      商流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
      “你做不到的。”青溪后退一步,继续说,“但是他可以在明天就让我爹,让我,让姚家所有人坠入地狱。”
      “是……城主?”商流看着青溪绝望的脸,疑惑的语气逐渐变为肯定,“果然是他,他竟然这样逼你……”
      “所以,放开我吧,能够决定我的明天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秋城城主。”说完,青溪从他左侧绕过,走到方才他躺过的地方,俯身拾起薄毯,掸灰,折叠,放回原位。
      “时候不早了,奴先退下了,商公子也请早些回去。”青溪看了眼站着不动的商流和他紧握的拳头,心里那种难受再次来袭,便仓促转身出了门。
      青溪一口气跑回房间,见墨鸿已经睡下,便吹熄了蜡烛,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黑暗中,青溪睁着眼睛,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自从打听到当日被烧死的死士只有一百人,她心里便有了数,商道止反叛之心未死,他瞒了姚弘远,也瞒了秋不输,在背后留了一手。如今她的处境不比当初,没有沐雨帮忙,活动又处处受限,就连探看别人的书房都被揭穿,要再像从前一样对一切了若指掌是不可能了,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挑拨离间,火上加油。今天和商流说的话应该已经激化了他和秋不输的矛盾,目的达到了,只是,一点也不开心。
      第二天,两人就像前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个整日呆在书房,一个整天和花草作伴,到了晚上,一个埋头写写划划,一个在一旁安安静静。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四天。这天晚饭后,青溪泡了一壶茶,走进书房。
      平常总是她泡了茶,他却不喝,每每都是放凉了拿去浇花。今天青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茶放在茶几上就了事,而是高高提起茶壶,让清澈的茶水从壶嘴倾洒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晶莹的弧线。
      她端着茶杯走到书桌前,将茶举到商流眼皮底下。
      商流抬头,奇怪的看着她。
      青溪又将茶杯朝他送了送,笑着说:“喝吧。”
      商流心存疑惑,却伸手接过了茶,低头抿了一口。
      “这是什么茶?我从过来没喝过。”商流放下杯子,问道。
      “是用院子里的植物泡的茶,它叫萱草。”青溪顿了一下,说道,“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它也叫……忘忧草。”
      商流沉默。
      “明天,让我回去吧。”青溪开口。
      商流拉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站起身,一步一步向青溪走去。商流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亮,盯得青溪大气不敢出一口。就在她发呆的瞬间,商流右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左手抚上她的脸颊。他的眼睛里有光芒在闪烁,就好像两颗太阳。
      一阵天旋地转,青溪的大脑一片空白。
      解忧草的香气隐隐约约萦绕开来,他的唇准确无误地覆盖上她的,柔软温热,这种感觉就好像漂浮在云端。他的呼吸很轻很小心,生怕呼吸里携带的温度会伤了她冰凉如雪的面容。
      青溪瞪大了眼睛,心里有个声音,让她推开他,可双手却失去了力气,直直地垂在两侧。
      商流的眼里有笑意溢出,停在她左颊的那只手缓缓向上移动,覆盖上她的双眼。黑暗之中,青溪感到唇上的触感渐渐升温,压迫感愈发强烈,耳畔的呼吸声开始抑制不住地加粗加重。
      青溪手脚皆麻,只有一个地方还有力气。
      “啊!”的一声,商流松开了青溪,皱着眉用手指按着被咬的下唇,却在看见青溪惊慌失措的神情时大笑起来。
      青溪恢复神智,怒气爬上心头,挥掌就要劈过去,却被商流拉过手臂拥入怀中。
      商流紧紧箍着她,在她耳边低喃:“一盏茶解不了我的忧,你才是唯一的解药。”
      青溪满腔怒气,伸手就要推他,却听见他又在耳边幽幽地说:“我们私奔吧。”
      青溪的手再一次垂了下来。
      “我们什么都不管了好不好?你放弃你爹,放弃姚家,我放弃我爹,放弃商家,我们走吧。”
      青溪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这么多年商道止对他悉心栽培,父子俩苦心经营,他竟然说出要放弃这样的话。如果她真的跟他走了,那商道止一定会骂她红颜祸水。
      “不要。”青溪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商流圈着她的手略一松动,青溪便挣脱了出来。吃一堑,长一智,这回青溪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确定若商流再次逼近,自己可以瞬间夺门而出。
      “我以为你拒绝泉弟私奔的提议是因为人不对,可现在又是为什么?”商流也不再靠近,站在原地问道。
      “原因你清楚得很。”青溪见他如此,便放松了不少,说道,“你放不下,我也放不下。城主最恨的就是背叛,就算我们现在走了,他咽不下这口气,哪天贴张告示,说要斩了我爹,或者为难沐雨墨鸿她们,那我一定会乖乖回来。”
      “果然,”商流以一种早就料到的口气说,“我还是要走上这条路。”
      青溪听他这么一说,心口又隐隐泛起难受。
      “这一次,不管你愿不愿意,等不等我,我都会把你的命运从他手里夺过来。”
      最终,她把他逼上了绝路。如果是真的姚青溪,是那个善良柔弱的女子,一定会阻止他,不,如果是她,现在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青溪想着,胸口的那种难受愈发强烈,很像是……一种疼痛,一种特殊的疼痛。
      青溪的手抚上胸口,一个念头雷电般地击中了她。这种感觉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连手指都痛,十指连心,疼痛的位置是心。也就是说,这是……心痛!她记得二哥说过,心动了,才会心痛。
      青溪抬头,看向商流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能。
      商流见她这副模样,却以为她身体不舒服,上前几步,扶着她的肩,担忧地问:“溪儿你怎么了?哪里难受?病了么?”
      青溪却一下子跳开,慌乱道:“你别碰我,别碰我……”
      所以,刚才他吻她,她才会没有力气推开他,才会有奇怪飘飘的感觉,才会神志不清吗?
      商流忽然明白了什么,满脸歉意,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从一开始就只是刻意接近、利用,后来她用假意换得他的真心,她愧疚,在落城,他对她无微不至,她感动,却愈发愧疚。然而,她忘了,愧疚是最后一道防线,最后一个借口。他对她的好再一次浮现,摘果子,赶蚊子,打山雉,背她,……不止这些,死士那一次,他还救了她的命,他告白的那一次,他说他怕失去她,他不能没有她……为什么当初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是因为自己一直在演戏,所以只当他是在配合吗?还是,只是因为太入戏了,她现在的心痛也是在演戏?可是,心怎么会演戏呢?心也会骗人吗?那里,分明很痛,很痛……
      “溪儿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呀!”商流难掩焦虑,顾不得青溪的抗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
      青溪结束晃神,看着商流,声音有些急促:“不要为了我做傻事,我不值得,将来你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恨我。
      “不是,我在说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青溪感到自己的脑袋一片混乱,慌忙挣脱了商流的手,一头跑了出去。
      商流因为她的话愣了一瞬,才飞奔出去追她,然而,院子早里没了她的身影。
      又一次,青溪失踪了。
      她要去寻找黑暗,寻找寂静,寻找自己的定位。
      青溪爬上了屋顶。
      “一个成功的间谍必备的条件是无情。”
      “古往今来,十个失败的人当中有八个与情字脱不了关系。”
      “你未经历情事,自然对此嗤之以鼻,倘若有一天,你亲身经历,就会知道,它比任何武器都锋利。”
      “凡事难两全,成大事者,必知晓取舍,徘徊愈久,成功的可能性愈小。”
      戚武的教导一句句复现,青溪此时才真正懂得这些话的意义。
      落城比自己都重要,就算背叛自己,青溪也绝不会背叛落城。那就辜负他吧,伤害他吧,而她终会下地狱。一个人的地狱,换一座城的天堂,值得。青溪闭上眼,向星星许了一个愿,希望自己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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