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葭陌

22、落魄

　　因青溪扭伤了脚，商流扶她走一段，背她走一段，就这样磨磨蹭蹭，两日后的傍晚才到达落城的近郊。二人找了家客栈下脚，青溪终于得以在浴桶中一洗多日的疲劳。
　　身后的女子缓缓将热水倒入桶中，在哗哗的水声中，青溪隐约听到一句“是时候回去了”，待睁开眼，水声不再，人也已远去。
　　换上粗布衣衫，青溪站在窗前，望着空中的满月，心想，这就是她在落城的最后一天了吧，没想到月圆之夜竟是离别之时。这一别，再回来，该是三季之后。
　　果然，第二天一早，在楼下用早饭的二人遇见了两个前来找寻他们的侍从，从他们口中得知，秋不输已带人日夜兼程赶回秋城。
　　青溪低头抿了口茶，复抬头问道：“如果骑马，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到秋城？”
　　“路上不停的话，今晚就可以。”
　　青溪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下摆，对商流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商流放下杯盏，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急？”
　　“我想回家了，而且，他们一定很心急。”
　　回去了，才发现所谓姚青溪的家已经没了。
　　姚弘远私养死士，意欲谋朝篡位，城主下令，将姚府抄家，府中所有人关押在牢，听候发落。
　　这是青溪在秋城第二次入狱，与上次一样，她还是单独住一个牢房。
　　右侧紧挨着的牢房里挤满了姚府的丫环。沐雨坐在离其他人较远的地方，目光定定地落在隔壁牢房。青溪一回眼，便触到那道目光。
　　“你到底是谁的人呢？”青溪喃喃道。
　　“沐雨是小姐的人。”沐雨苍白地笑着，一样的答案给出了第三遍。
　　青溪微勾嘴角，转过脸去。这三个月来，沐雨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米铺的事也好，束梅的事也好，她对她可算是尽心竭力，只除了商流那件事。也罢，她从五年前开始就是落黍离的人，短短三个月，对青溪做到这般，已属难得。
　　“答应你的，我会做到。”青溪闭上眼，低声说道，“以后，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身后是一片沉默。
　　第一个来牢里看她的人还是大王子。
　　“溪儿，你没事吧？听说你扭伤了脚。”这一次，大王子只能隔着木栅栏与她说话。
　　青溪摇了摇头，反问道：“我爹呢？他会被判死刑吗？”
　　“姚将军犯的是死罪，但他是重臣，又立下过赫赫战功，父王目前的打算是将他终身监禁。”
　　“那就好。”青溪平淡地说道，“那他准备怎么处置我们？”
　　“溪儿……”大王子迟疑着，回避了她的问题，“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
　　“大殿下，溪儿读过《秋律》，知道逆臣之女的下场。”青溪仍镇定自若，“爹爹是有功之臣，以功抵过，足以免去一死。可溪儿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功无位，溪儿不求殿下救我，只想求殿下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大王子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安，看来她又要置自己安危于不顾，去帮别人了。
　　青溪侧头看了眼隔壁牢房，说道：“救她们。就算给下等人家为奴为婢也好，求你，别让她们被充为军妓。”
　　大王子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青溪起身，走到栅栏旁，伸手握住了大王子的手，凑到他耳边说道，“如果你愿意，我有办法让城主妥协。关键是，你愿意帮我吗？”
　　大王子轻点了下头，青溪便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大王子走后，这群丫环就闹腾起来。
　　墨鸿先冲过来问青溪；“小姐，这是真的吗？我们真的要被充为军妓吗？”
　　接着墨鸿身后传来一片嚎啕。
　　“小姐，大王子一定会救我们的对吗？”墨鸿死死抓住木栏，瞪大眼睛问道。
　　丫环们早已经抱作一团，哭天抢地，也听不见墨鸿说的话。
　　“哭什么哭！还没上断头台呢！”狱卒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忙走过来，不耐烦地吼道，谁知这吼声瞬间就被哭声淹没了。狱卒怒火中烧，三两下打开门，拿粗鞭子在地上使劲一抽，扬起无数尘埃。
　　这回终于吓住了她们。狱卒白了她们一眼，收起鞭子走出牢房，重新锁上门。
　　终于清静了，青溪靠坐在墙边，打起盹来，谁知这一睡竟是一天一夜。恍惚中，青溪感到有人为她擦额头，外部的冰凉感觉却降不□□内乱窜的热度。她想要醒过来，眼睛却无论如何不肯睁开。有人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字，她想回答，嘴唇却动不得分毫。挣扎无用，青溪一次又一次陷入昏睡。
　　“水……”口干舌燥带来三分清明，青溪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叫了出来，直到一只手衬到她的颈下，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凑到她口边。
　　“墨鸿……怎么是你……”喝完水，青溪终于强撑开眼皮，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忽然，青溪意识到什么严重的事，整个人瞬间醒了，抓着她的手问：“我睡了多久？”
　　“已经一天一夜了，小姐可吓死墨鸿了。”墨鸿的话带了几分焦虑、几分欣喜。
　　“一天一夜……”青溪蹙起了眉，抬眼继续问道，“那其他人呢？”
　　“小姐放心，她们有的去了军队专事浣衣，有的跟着军厨，还有的给军医打下手，总之，没有一个被充为军妓，大家都承了小姐的恩情呢。”
　　青溪放心地呼了一口气，眉头也渐渐松开，忽而又问道：“那你呢？”
　　“墨鸿想要跟着小姐。”
　　“跟着我……”青溪这才想起自己的归属，抬眼扫视周围，发觉这是一间极朴素的屋子，三张床并排放着，自己此时正躺在西侧靠墙的一张床上。
　　墨鸿知晓她的意图，神色不安地解释道：“小姐，这里是……是宫役房。”
　　所谓宫役，乃王宫中最低级别的奴役，简而言之，就是下人的下人，用来服侍宫婢。相比跟着军厨、军医或是给军队洗衣服，这个身份的地位要低得多，生活也苦得多。
　　青溪对着一脸忧色的墨鸿莞尔一笑，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我早料到会到这个地步。倒是你，干嘛跟着我受苦？”
　　墨鸿松了一口气，又绷起脸，认真说道：“小姐是墨鸿见过的最好的主子，您为人善良，待下人又好，虽然有时候您会捉弄墨鸿，但这是因为您看得起墨鸿，不把墨鸿当低贱之人。马车坏了的那次，您自己都要跌倒了，却拉了墨鸿一把。现在这种情况，小姐自身都难保，却还要替我们这些下人求个好去处。也许她们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是墨鸿做不到，我不能留小姐一个人在宫里受下人欺侮。小姐放心，虽然墨鸿没有沐雨那么聪明，但是我有力气，以后有衣服我来洗，有水我来提，有罪我来受。”
　　青溪听得愣住了，这个世上果真有这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傻瓜。
　　“傻墨鸿。”青溪在她额上轻点一下，笑着说，“现在我不是小姐，你也不是我的丫环，要是你把我的活都干了，我在这里无所事事，不是徒惹人难看？今后，我们是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是了。”
　　一个大大的笑绽放在墨鸿的脸上，她重重地应了一声。
　　“你们俩在这儿上演姐妹情深的戏码呢！”门口传来一阵尖细的女声。
　　青溪和墨鸿朝外看去，与声线不同，一个二十岁不到、身形显胖的女子正从门口走来。
　　“醒了就赶快集合去，嬷嬷要分配活儿。跟你同个房间真是倒了我八辈子的霉，这么热的天还老得来请你。我告诉你，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别以为你还是姚家大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你要想在这儿活下去，就得干活，不准偷懒！”女子在她们面前站定，居高临下道。
　　墨鸿正要发作，青溪却拽了拽她的手，抬起头对女子礼貌一笑，恭敬地说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我们两个刚来，很多地方都不懂，还望姐姐多多指教。”
　　说完，青溪从头上取下金铸梅花簪，用双手递到她眼前说：“溪儿先谢过姐姐。”
　　那女子看着眼前做工精致、璀璨夺目的簪子，神色渐缓，手却并未伸出，没好气道：“我们这些最低贱的宫役要这种东西做什么？戴了人家还以为是偷来的。”
　　青溪不收手，柔声道：“姐姐别这么说，这簪子是纯金打造的，就算现在不戴，等以后出了宫，多少能换些钱，日子也好过些不是？”
　　女子咳了一声，缓缓将手伸向簪子，嘴里说着：“你说的倒也在理，以后就叫我辛儿姐吧。还有，赶紧整理一下，孙嬷嬷等着呢。”
　　等到叫辛儿的女子离开，墨鸿不满地说道：“小姐你干嘛要讨好那个胖女人？我看她是个十足的势利眼！”
　　青溪边整理衣裳边说：“墨鸿，你记住一句话：能屈能伸。人在下位，只有低头才有活路。还有，今后别叫我小姐，叫溪儿。”
　　“这……溪——”墨鸿瘪了半天嘴，最终泄气道，“我叫不出来。”
　　青溪在墨鸿的搀扶下起身，走向梳妆台，口中说道：“叫不出也得叫，你要想我活下去，就得改口。”
　　青溪在梳妆台前坐下，用梳子梳顺头发，随意挽起两边耳上的发，在脑后旋拧，以一条淡绿色发带系好固定。
　　“我们走吧。”青溪转身，对着墨鸿笑道。
　　墨鸿怔怔地盯着她。
　　“怎么了？”青溪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墨鸿回过神来，说道，“是小……溪儿就算素颜，梳着丫环发式，穿着朴素衣裳还是那么美。”
　　青溪听到这番夸奖，却沉下脸色，肃声道：“今后绝不能再说我貌美之类的话，能多安静就多安静。”
　　青溪和墨鸿来到院中，只见三四十个宫役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站在这群人前面，用手示意她们站到她跟前来。
　　“这两个新来的宫役是和辛儿一房的。”孙嬷嬷看向青溪，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奴叫姚青溪。”青溪低头答道。
　　“不错嘛，已经知道如何自称了。不过，”孙嬷嬷换了语气，严肃道，“这名字太奢侈了，以后就叫溪儿。”
　　“是。”青溪表现得极其低眉顺眼，一边的墨鸿也学着她的姿势。
　　“你呢？”孙嬷嬷又望向墨鸿，问道。
　　“啊？”墨鸿不明所以，疑惑道。
　　“告诉她们你叫什么。”孙嬷嬷有些不耐烦。
　　“我……不，奴，奴叫墨鸿。”墨鸿局促道，脸涨得通红。
　　面前传来一阵哄笑。
　　“你们两个以后就跟着辛儿，给浣衣局的丫环做事。辛儿，”孙嬷嬷看向辛儿，说道，“这两个丫头不懂规矩，你给我好好调教。”
　　宫役们开始窃窃私语，这个辛儿可是出了名的狠，给她调教的丫头要么受不了疯了，要么变得跟她一样狠。这些话隐约飘进耳朵，引得墨鸿手脚僵冷。青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送过去一个宽慰的眼神。
　　“安静！”孙嬷嬷吼了一声，下面即刻无声。
　　“各自干活去吧。”孙嬷嬷摆了摆手，从青溪和墨鸿身边走过，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青溪身上逗留了一会儿。
　　辛儿把她们两个带到院子一角，捧了一大堆衣服扔在她们眼前。
　　“全洗了！”辛儿叉着腰，指着衣服说道。
　　“这么多？”墨鸿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是啊，这是三个人一天的量。”辛儿搬了把椅子在两人不远处的树荫下坐定。
　　“三个人的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人洗？”墨鸿的话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你是想说我偷懒，把活都扔给你们吗？”辛儿的话里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墨鸿撇撇嘴，不再说话。
　　“嬷嬷要我教你们，这些是练习。你们洗不好，可是要连累我的，要是嬷嬷骂我、打我，不让我吃饭，那我要骂谁，打谁，不让谁吃饭呢？这个，你们应该很清楚吧。”辛儿对墨鸿眼里越来越浓的惊恐感到十分满意，“好了，赶紧洗，我在这儿监督你们。”
　　“墨鸿……”一直沉默的青溪忽然开口，“你知道衣服怎么洗吗？”
　　墨鸿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青溪身上，心头的不快暂时被压下，微笑着说道：“小……溪儿，你病刚好，休息会儿，先看我怎么洗。”
　　青溪摇了摇头，说道：“洗不完我们俩都得受罚，还是你边教我边洗吧。”
　　墨鸿看到她眼里的坚定，便不再劝说，叹了口气，开始教她。
　　“先把衣服放到水里浸湿，揉搓几下。”
　　“然后把衣服放在石砧上，用棒槌击打。”
　　“小……溪儿，用棒槌打很累吧？不然这样，你把衣服弄湿给我，我来打。”
　　“你看，现在污水都砸出来了。喏，你把衣服拿去在清水里漂。——没水了？我去打水。哦对了，溪儿，我把打水也教给你吧。”
　　“转这个，把绳子放下去。啊，水满了！用力转，把绳子收上来。对，这样水就打上来了。小心，很重，别洒了水。”
　　“绞衣服要用力，这样才干得快。”
　　“晾衣服的时候记得拉平，两侧要差不多，这样干了才不会掉。”
　　太阳不停移动，换着角度观察满头大汗的两人，终于把辛儿脚下的阴影一起拉走。院子里一同洗衣服的人三三两两地起身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嗯，午饭时间到了。我去吃饭，你们继续洗。不准偷懒！”辛儿站起身，身下的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
　　待人走完，墨鸿将满腔怒气传给棒槌，使劲地把它扔在地上。
　　“哼！这个死辛儿，假公济私！把活儿全扔给我们，还不给我们吃饭！好啊，你去吃，吃吃吃，这么胖再吃吃成个猪婆，路也走不了，手也动不了，嘴也张不了，叫你指使我们，欺负我们！还有那个死孙嬷嬷，人家好好的两个字的名字，非改成一个字不可，我也两个字她怎么不觉得奢侈！她分明是针对溪儿，要来个下马威！她自己才要改名字，改得就剩个孙字，给人家“孙儿”“孙儿”的叫好了！混蛋嬷嬷，死胖辛儿，简直就是臭味相投，蛇鼠一窝，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一口气骂完，墨鸿坐在地上直喘气。
　　“骂完了？”青溪漂着手中的衣服，头也不抬地说，“骂完了接着洗吧。”
　　“溪儿，你怎么忍得住！他们这样对我们！”墨鸿对青溪的宠辱不惊感到十分诧异。
　　青溪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手背抹了下额头，抬头说道：“因为她们从前就这么被人对待过。”
　　墨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们都是忍得住的人，所以活到现在。”
　　墨鸿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半晌后，她把手伸向了青溪手中的衣服。
　　“你这样会把衣服弄皱的。”
　　青溪望着眉眼间怒气半消的墨鸿，轻笑起来。
　　“其实，如果我不在，你会过得更好吧。溪儿一向聪明，不像我这么笨。”正低着头绞衣服的墨鸿忽然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笑容僵住，青溪认真说道：“有两个人在沙漠迷了路，他们认为自己可以凭着意志力独自走出沙漠，但是他们其实也不知道一个人的意志力是否可以坚持到绿洲。直到他们相遇，相伴而行，这个要倒下了，那个就扶他起来，那个要睡着了，这个就叫醒他。两个人除了自身的意志力，还有彼此的鼓励和扶持，走出沙漠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
　　墨鸿双手早已停下，默默听着青溪的话。许久之后，她转身把右手伸向青溪，说道：“我们一起走出沙漠。”
　　青溪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的手握了很久，青溪先开了口：“很热诶。”
　　墨鸿大笑着松开手，转过身去取下一堆衣服，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得赶快洗，不然连晚饭也没得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低头洗衣的两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两团白白胖胖的东西，抬头看见的却是辛儿那张圆圆的脸。
　　“别指望饿晕了就不用洗衣服了。”辛儿一手一个馒头，往她们眼前送了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