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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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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陈碧洗急急忙忙地离开云王府,在客栈楼下的酒肆喝到烂醉。
第二天起身时已快傍晚。
正在洗脸,客栈的小厮来敲门,说客官有人找。
下楼一看,街口停着的,赫然是他第一次去云王府时载他的马车。
掀起车帘,里面一人锦缎白袍,正是林延佑。
“碧洗,今日月朗星稀,你我再游朔江如何?”
朔江上,画舫中,两人相对而坐,桌上一壶满堂香,身边还有一坛。
看着陈碧洗给自己杯中倒酒,林延佑开口道:“碧洗,今日也许是你我二人最后一次相见了。”
陈碧洗手一抖,酒泼在桌上。
他带着疑问的眼色,抬眼去看林延佑。
林延佑也看着他,浑没管桌上流下来的酒水沾湿了衣袍:“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陈碧洗几乎要伸手去拉他的手,强自忍住。
“我要上京,勤王。”林延佑抿得紧紧的嘴唇吐出一句话。
前半句陈碧洗懂,后半句却不明白:“勤王是……什么?”
林延佑笑了起来,他一笑,眸子里的陈碧洗就变小了:“勤王就是我去找当今皇帝,叫他把皇帝的位子让给我坐。”
陈碧洗张大了眼睛:“你……”
“对,”林延佑还是笑着,“明日起,我就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了。”
“……”陈碧洗很想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什么。
林延佑说的那些事,他不懂,他连想都没想过。
林延佑看他一直楞着,将酒壶从他手里拿过来,给陈碧洗倒满,开始自斟自饮,边饮边把前事慢慢道来:
林延佑的祖父是高祖皇帝之子,封为云王。
因皇子时曾救当时的太子、后来的皇帝一命,被皇帝嘉许:云王世代嫡子俱为亲王,爵位永不降等。并得岭南藩为封地。
因此到林延佑的父亲一辈,云王仍是皇室一等宗亲,加之云王妃、林延佑之母恰是前皇皇后、现今太后之胞妹,云王府的风头,在朝廷里一时无二。
初始林延佑与现今的皇帝、当时的太子交情甚好,后来两人却生了嫌隙。
皇帝即位后,林延佑年少轻狂,在各种皇家祭祀、朝廷仪式中,对皇帝多有怠慢无礼。老云王怕儿子再留在京城会招来杀身之祸,便上书皇帝,让林延佑来岭南治藩。
皇帝正不想见林延佑,立刻准了。
林延佑来岭南之时已有了反心。
十年间,他在岭南梳理属地,培植势力,广结邻好,羽翼渐丰,屠筑也是他数年前在岭南物色到的人才。
林延佑的动作也渐渐为京城所觉察。
皇帝便紧紧扣住了老云王。只许林延佑进京,不许老云王出京。
老云王苦劝儿子无用,派老管家康伯来岭南看管儿子也无用。到底是自家孩儿,老云王近些年来也心软了,默许了这一切。只是告诫林延佑:他活着一日,便不许乱来。
前二年老云王便身体欠佳,林延佑也进京看过他几回。今年老云王身体急转直下,皇帝一封接一封的圣旨叫林延佑回京,林延佑心里明白回去就再也出不来,掉脑袋也是指日可待,因此一直称病,咬牙抗旨,这边加紧招兵买马,各处通联。
及到老云王没了,将母妃接出京城,林延佑要动手了。
说到此处,林延佑自嘲地笑笑:“你可知当日我母妃怎样出京的吗?文斐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那是因为,我母亲,堂堂云王妃,是从后门,扮作洗衣妇,出了王府……”
“……我父王临终之时我未曾侍奉汤药,我母亲又被我累的要假扮仆妇,我啊……”林延佑醉意已浓,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陈碧洗读书少,却也曾听人说过“酒入愁肠愁更愁”,便伸手去拿林延佑手中的杯子,林延佑却死攥着不肯放手,最后还拿着酒壶和杯子挪到窗边,打算继续自斟自饮。
陈碧洗只得搬开酒坛,坐到他身边。
林延佑举壶倒酒,醉眼朦胧中,却将一整壶酒尽数倒在了陈碧洗衣襟上。
林延佑抬手擦拭,一下子失了平衡,跌倒在地。
陈碧洗伸手去扶,一下没扶起来,林延佑跌回去时恰好枕在陈碧洗腿上。
他躺得舒服,无论陈碧洗怎么拉扯也不再起身。
陈碧洗也就放手由他去了。
林延佑躺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又像是喃喃自语,又向是跟陈碧洗说话:“知道勤王未成的下场吗?是要株九族的。我无妻无子,我爷爷跟他爷爷是兄弟,我娘跟他娘是姐妹,我倒真想看看他如何株我九族……到时候你帮我看看,写信烧给我……”
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竟然就这样睡去。
陈碧洗一动也不敢动,渐渐觉得腿脚麻了,强忍着腿麻,眼光却在林延佑脸上流连不去。
十日前被树枝挂到的伤痕还隐约可见,睁开眼那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睡着时却眉头深锁,川字纹都能夹蚊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山中一声猿啼,林延佑惊醒了。
他酒劲已过,神色十分清醒,定定地看着陈碧洗,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
半晌,林延佑坐起身来,道:“碧洗,你我相交虽短,情谊却长。这些日子将你耽搁在这朔平城里,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我君子之交,不言银钱,今日我有一物相赠。”说着把平时带在身边的泥金折扇拿了出来,递给陈碧洗,“我此次行险,胜少败多,若败了,这扇子便送你作个纪念,你喜欢收着也好,不喜欢让给别人也罢,都随你意;若真胜了,我便有面南之日,你到京城来,凭此物为信,我定倒履相迎,与贤弟对饮,一如今日。”
陈碧洗接了扇子,怔怔地望着林延佑,说不出话。
画舫顺流而下回到朔平,已是后半夜。
林延佑让仆从将画舫摇到离陈碧洗所住客栈最近的码头。
陈碧洗拿着扇子,茫然步上码头,回头望去。
只见林延佑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站在船头,微笑着对他摆手,一袭白衣,在黑沉沉的朔平城和黑沉沉的朔江映衬下,光彩耀眼,简直不似凡间的人物。
画舫渐渐驶远,林延佑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不见。
陈碧洗心下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