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醉》璃宮

13、05.月下初見(2)

　　「你可真有本事，一句话冰释皇上的杀意，顺带扳倒皇上新宠的美人们，双手甚至不染血腥……」

　　后面高湛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只有那句扳倒美人的话像一把利刃，硬生生刺入她的心脏，先前血腥的一幕再一次浮上脑海，美人们被拖走前的憎恨眼神就这么烙在心头上，怎么也洗刷不去。

　　「我没有害她们……」苻漪低低呢喃了一句，脸色瞬间褪得苍白。

　　「没有吗？」他反问。

　　「我没有！」她猛地抬起头来，眼泪无预警地淌落。

　　为什么要把她拼命想忘的事再翻出来呢？就那么想看她痛苦不堪的模样吗？她偏不让他看见！胡乱抹了抹眼泪，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不是说在宫里生活人人都要戴上一张面具吗？

　　见她突兀的笑靥，高湛眼中掠过一抹讶异，很快又恢复嘲讽的神色。

　　她咬了咬牙，笑道：「你……真的很烦呢。」

　　分明是笑着说这句话，眼里却是满溢而出的悲伤，不再去理会高湛听见这话会有什么反应，她绕开站在面前的高湛，迈步而去。

　　侧过身，高湛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她走得是如此坚毅决绝，背脊挺得直直的，但同时他又觉得她是万分脆弱，脆弱的仿佛是湖面上月色倒影，一触，就会碎成千片万片。

　　他记忆中的这名女子总是维维诺诺，不敢驳悖他半分，唯一一次反抗他，便是毒死了他大嫂那次，熄灭他生命中的晚照，因此，他恨她。

　　可是，在他将她鞭打得昏死过去后，待她再次睁眸，仿佛漫天星辰全落入她的眼底，之后像换了截然不同的灵魂，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如洗净铅华后重生的释然，耀眼至极。

　　那名女子的年龄大了他九岁，但方才她离去的那番话，竟像是小姑娘赌气的话，有些不甘、羞恼。

　　不知怎么，那句话如羽毛般，落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苻漪漫无目的地穿梭在一座座华美的楼台高阁间。

　　亭台楼阁依着地势重叠交错，高翘的檐角像鸟喙啄食，黄、绿色的琉璃瓦在月色下铺上一层旖旎的银光，长廊如同丝绸般曲折回绕，一旁的枫树如火燃烧，飘落几片嫣红，静静躺在木质回廊上，交相映衬，古朴典雅。

　　远处，一道道飞阁凌架在半空，朱碧辉映，四周蒸腾着深秋水雾，朦胧得仿若梦境，几个醉酒的臣子走在阁道上，借着风吹醒酒，依稀听得见他们欢快的笑语，还有大殿传出的丝竹琵琶乐声。

　　她渐渐走到人烟稀少处，内心沉闷闷的，脑中全是宴会上血腥的影像，还有高湛的嘲讽。她没有害人！没有！没有！没有！

　　仿佛否认多次点，罪恶感便会消失。

　　她脸上依旧挂着面具般的笑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无辜，但是热烫的液体仍不断从眼中溢出，像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下，热度化开地面的凝霜。

　　她真是没有当演员的天份，不是吗？

　　忽然，她脚下一绊，眼看就要和冰冷的地面来一次亲密大接触，她想稳住身体，但徒劳无功。

　　算了，摔得痛一点，也许心上的疼痛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闭上眼认命，却没等到意料中的撞击，一只纤瘦但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然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没事吧？」一道冰丝般的清透嗓音从她头上传来，她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

　　「谢谢，我没事。」她赶紧擦掉泪水，面带笑容的抬头，便望入一双清澈如明镜的黑眸，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原来再怎么假装，自己看起来仍那么脆弱。

　　看清楚救她的人的面容，她傻傻地呆住许久，是个大美女呢。

　　美女看来不过十三、四岁，乌黑的长发静静地流淌在她背上，如同山岳冰雪消融后，流银泻玉的瀑布；她抓着自己的手指骨节纤长，触感温润如玉，肤色如冰雪洁净，容颜有着女子的柔媚，也有着属于男子的清华。

　　那般美丽的容颜，仿若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又如自冰蚀湖里破冰绽放的天山雪连，纤细而清丽。

　　不过，这样的美人竟然是平胸，这世上真没十全十美。

　　「咦，这不是刚才宴会上说陛下肌肉结实的女人吗？」

　　一旁忽然冒出一道少年的声音，她方才只顾着看美女，竟没发现旁边还有人。

　　那是一名约十六岁的少年，身穿天青色锦袍，衣衫上暗纹精致华美，形貌若芙渠灼灼，丰神俊朗，虽只是少年而已，身量却十分挺拔，衬着华贵衣衫显得神姿飒爽。

　　但他一提起宴会，又令苻漪想起那段记忆，她脸上笑容僵硬着，浑身像失去气力，软在美人的怀抱中，无法站挺。

　　美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抚道，「没事的。」

　　那样温柔的举动，还有如同暖玉温润的怀抱，使苻漪脸上伪装的面具瞬间粉碎，脸上的泪水决堤，她像个孩子扑进对方的怀抱，大哭起来。

　　「我没有要害那些女子的意思呀……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我是为了争宠，为什么……」

　　「你没有错，你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这句话说到苻漪心上，是啊，处在乱世中，想活下去便成了首要目标，那些见到皇帝荒谬行径的众人，也是在一次一次惊惧中妥协，最后变的无动于衷。

　　她哭得声嘶力竭，紧紧抓着对方冰蓝色的衣衫，紧得手指关节都泛白。

　　进入古代以来，对于陌生环境的害怕盘桓在心上，对于家乡的想念是越来越深，更甚的是远离绘画梦想的绝望，但她从未掉过一滴泪，一直一直保持乐观坚强的模样。

　　今日却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宣泄出来。

　　好不容易，她停止哭泣，双眼红肿得像兔子。

　　她缓缓退开对方的怀抱，看见人家华美的衣衫被自己抓得皱巴巴，还被泪水鼻涕乱糊，她面上一赧。

　　「对不起，你的衣服……」

　　「没关系，等等换一件便可。」对方的语调显得有些僵硬，脸上有可疑的潮红，而一旁的少年神色也十分古怪。

　　许是将压抑都宣泄完，苻漪心情明朗起来，她拍了一下对方的手臂，「晤，谢谢你肯听我发泄完，大美人。」

　　听见这感谢，对方的表情忽然铁青，身上肌肉有些紧绷，旁边的少年干脆背过身，全身抽搐起来，像是在隐忍什么。

　　苻漪心里奇怪，不会是说错什么吧，怎么人家反应那么奇怪，还是称赞的不够多？想到此，她又补了几句，「美人你除了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还有温柔的心肠，虽然胸平了点，将来一定有好的伴侣。」

　　对方的脸色已从青色转为黑色，脸部微微抽搐。

　　「哈哈哈！」一边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爆出笑声，他重重一拍美人的背上，「是啊是啊，你一定有好的伴侣，方才不就有美人入怀，真令三哥羡慕你呀，四弟！」

　　最后两个字，少年刻意说得特别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