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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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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我爱上了一个人。
幸运的是,他是个男人。不幸的是,他是个死人。
这全是那日里灵襄在看一本大部头的中华民国史。我从她手中抽出来,匆匆一瞥,眼里映入这个名字。刹那间世界火树银花。
他叫沈醉。
我对灵襄说的时候,她一脸奇怪:“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说得多委婉,其实就是死了。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我只是爱上了这个名字,其它一概不知。就像我经常莫名其妙的喜欢一个路人的含义不明的笑容,喜欢某种特定的线条或者色彩,喜欢上某个字的写法,没有由来,不问过往。这样的喜欢兴许廉价,好歹足够安全。
好歹在她嘲笑我整日躲在房里早晚嫁不出去的时候,我还可以把这个名字拿出来搪塞:“那又怎样?我有沈醉。”
沈醉。沈醉。沈醉。
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纸上写这个名字。他就像个咒语,打开意料之外的某种情绪。
古文里面,沈字也是沉字。
这样好看两个字,这样耐看一个人。
沈浪的沈,沉醉的醉。
我几乎看到他白衣飘飘,温润如玉,这样自我介绍。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听粤语歌,不厌其烦的单曲循环陈奕迅的《粤语残片》。
他欢天喜地地唱,想那日初次约会,心惊手震胆颤,忙里泄露各种的丑态像丧尸。
丧尸。我喜欢极了这个词。
对我的生活状态而言,没有比它更名副其实的词语。每日三餐从简,只游走于卧室一隅,形销骨立,面容枯槁。有次起夜,我看着镜子里面的那个女人,惶惶然惊叫半天,才发现竟然是我自己。这是我难得一见的情绪波动,其余时间,我更像是个行尸走肉。
小时候吃饭时,我妈总不停的数落我吃得少。她气愤之余总口不择言——比如‘吃那点饭就是为了吊着一口气’或者是‘多吃点要你的命啊’这种话。有时候我想不明白,若吃饭不是为了活命,那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能吃得更好?
因果循环,多么荒谬。
多年后我才知道,早就有个伟大的人说过,别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我吃饭是为了活着。
至于是苏格拉底还是亚里士多德,连百度搜索都不确定。
我叫单残,跟母亲姓。
她叫单胭,有很严重的癔症,2005年的春天从家里面跳了出去。六层楼,大约20米高。神迹没有出现,她毫不意外的心脏停止,呼吸消失,达到死亡标准。
当她被火舌吞噬的那一秒,我忽然就掉下了泪。
其实是因为空气中随风飘来的黑色粉尘迷了我的眼。
那日我久未谋面的父亲出现,跪在一盒子小小的灰烬前,哭得像个三岁的孩童。我不可置信,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哭?”
他先是怔了怔,随即气急败坏的斥责我:“你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她可是你妈妈!”
我以为他是怪我没有像他一样嚎啕大哭,不由感到歉疚:“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忽然想到一句很安慰他的话:“要不然,下次轮到你死的时候,我会哭得大声点。”
谁知道他竟然恐惧地看着我,放佛我是个怪物:“你......你怎么跟你妈一样......”
他站起来落荒而逃,好像回过头就会尸骨无存。
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我和单胭一点也不像。
特别是她活着的时候。
我从门缝中窥到,她经常往自己的脸上涂些脂粉,在镜子前面咿咿呀呀的唱曲。
我记得她最爱唱的一段是: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待你,是何等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去也,去也,回宫去也!恼恨李二郎,竞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她每次唱曲都要关门,不许我靠近。我只觉她愚笨——她竟不曾知我们房子的隔音效果有多糟糕。
每每此时,我都会小心翼翼地蹲在紧闭的门后,听她在卧室里‘去也,去也,回宫去也’一遍又一遍。有时她唱错调,我得拼命忍住不笑出声。我不敢轻易惹恼她,她生气起来是要打人的。下手很重,我怕挨打。可有一次我还是没忍住,给她听见了。她怒气冲天的出门——那时我已知道她的性子,于是我躲在了床底下。
她在床边踱来踱去,哄我出去。我死活不肯,她那故作的甜美嗓音就像是唱小白兔乖乖的大灰狼,我怎肯自己送上门。
她一向是个没耐心的,就连教我做数学作业,我若多问一遍,她都会给我一耳光骂我蠢笨无能。我总是容忍她,打骂都不还手——谁让她有病呢?癔症,又叫歇斯底里症,我九岁的时候,就从百科全书中查到了,患者的情感色彩浓厚、夸张、做作和易受暗示。虽说她多数时候是正常的,可若她一下子发起病来,我可束手无策。
于是当她终于忍不住尖叫‘单残,你给老娘出来’的时候,我便知道已经到了她忍耐的极限,乖乖地从床底下爬出来。
她揪起我的头发,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准备老老实实地挨这一巴掌。
谁知她一边摸我的脸,一边喃喃自语道:“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我不习惯她这样的抚摸,想要逃开她。她竟反常的把我搂在怀里,像个她最爱看的琼瑶剧里那絮絮叨叨的深闺怨妇:“潺潺。”
她很少这样叫我。这是我小时候的大名——就是在户口本上的那种。
她平日里只连名带姓叫我‘单残’,有时候发脾气会骂我‘单残你个残废’。我故作乖巧的埋着头,看看我有胳膊有腿的身体,简直觉得她的智商低得不可救药。
她第一次叫我‘潺潺’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并不知我记事很早,竟然编出个奇怪的理由:“你小时候有个双胞胎姐姐,她一出生就死了,她就叫潺潺。”她那时还笑着反问:“是不是觉得你们名字很像?”
我忙不跌地点头,可是早腹诽了半天。我早就在户口本上看到,俞潺潺,这三个字,出现在单残那一页曾用名的格子里。
哦,忘了说了,我爸姓俞。
我心里很可怜她——她竟病得如此厉害,还幻想自己多了个女儿——她竟都没想过她家祖上哪有遗传下双胞胎的基因。
“潺潺。”她又叫了我一遍,我只得应答,竖起耳朵听她唠叨,生怕她又犯病“思念”她那死去的女儿。她痴痴呆呆的样子很傻:“潺潺,你说,他为什么不爱我的残缺?”
我听不太懂。我怎么知道,那时我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她忽然又唱起曲来,手却没离开我的脸。是首我从未听过的。
“这是我把事来做差,悔不该随他奔天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空恋花。”
她一遍又一遍地唱。后来她唱累了,抱着我就睡着了。我只好从她怀里爬出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搬到床上去。
她睡得像头猪,磕到门上了都没醒。
我气喘兮兮地,她终于躺在了床上。只有她睡死的时候,我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观察她。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她一动不动,样子美极了。
我龇牙咧嘴地跑去照镜子,想从我脸上找出她的影子来——失望得很,我和她一点也不像。
许多年我终于知道,她只唱过一次的那段曲子,是京剧里有名的《捉放曹》。不过是她断章取义,别人原文唱的可是“这是我把事来做差,悔不该随贼奔天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空恋花”。她改了个字,唱得面目全非。
我真替她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