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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刚刚明白了梦好难留、诗残莫续的深刻道理,张良便被眼前的阵势惊吓到了。倒不是相国公子没有见过世面,这和秦兵杀到韩国时鸡飞狗跳的情形实在太过相似。

      除了衣饰完全不同。职业军人都是有组织的□□。

      为首的一人着深红色长衣,悄然无声的跨坐马上。若不是马偶尔打几个响鼻,几乎静得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荆轲出房间小解,却和春日凝妆上翠楼而此时正好不知愁的盖聂凑到一处,往楼下一看,面面相觑。荆轲猛的踹开自己的房门,朝着高渐离,又好气又好笑,“你早就知道了是吧?”

      高渐离好整以暇的穿好衣服,“嗯。”

      “早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什么区别吗?都是你的好朋友田光干的。”高渐离着重吐了“好朋友”几个字,只让荆轲觉得脊背上鬼气森森。

      为首的深衣人抱拳,朝楼上朗声说道,“在下宋意,奉燕太子之命接迎荆卿入燕。”

      盖聂深深朝入赘入燕的荆轲投去同情的一瞥。屋里传来高渐离慢条斯理的声音,“前几天他们就派人传信来了,我听到你和卫庄对话,知道你早晚要走,留又何益。”

      这种既然红颜知己,我不说,我懂你的精神!盖聂正打算向荆轲表示一下对高渐离的赞赏,就听到自己房中卫庄喟叹一般不大不小刚好能被听到的声音,微微翘起了尾音,“知道你早晚要走,留又何益?”

      所以说不要代入不要苏。盖聂居然听出了些感动,“小庄……”

      两边且顾着莺莺燕燕,把楼下的宋意等得很着急,他又重复一遍,“在下宋意,奉燕太子之命接迎荆卿入燕。”张良看他可怜,倒了碗水出门递给他,“都下马坐下来等吧,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宋意尴尬的沉默了,不得不说,这种完全视观众为无物的阵仗真是没有见过。他翻身下马,在一旁与张良闲话起来。

      所谓神棍,从小就足不出户而晓天下事。张良了然的看着宋意,这样怒而面青的脉勇之人,怎么能理解大敌当头生死关口也不改颜色的荆卿?此神勇也,难怪田光不推荐你。

      荆轲虚掩着门,将高渐离围在墙边。“你真希望我走?”坑爹,这不是谋杀亲夫吗。

      琴师弹弹衣袖,“不是我希不希望。”他抬脸看了荆轲一会儿,忽的吻过他眼睫,轻轻拍了拍荆轲的脸,一如荆轲平时对他那样。“如有可能,我希望你好好活着,直到这个乱世终结。”

      荆轲见他目光太息一般,突然找不到昔日那个在帘子后面角落里弹琴让他移不开眼的少年。高渐离修长的手指抚过荆轲脸颊,温度刚好,“而不像现在这样,与文人无法谈诗,与剑客无法比剑,与纵横家无法弈棋。连了解你想法、明白你壮志的人都没有,白白在市井中消折了英雄气。”

      “你不算吗?”

      “不够。”高渐离露出了欣慰又遗憾的笑意,“不过你可以放心,无论你去向何方,我与你同行。”

      荆轲热血上头,伸手将他按在墙边长吻,然后才一路贴到耳边,暧昧调笑道,“如有可能,我倒希望你活下去,直到我,或者其他什么人,把这个乱世终结。”

      被宋意一行人接走时荆轲总觉得心里有些空落,于是他和几人一一作别。拥抱盖聂时力度毫无绯闻意味,看向卫庄的表情也十分磊落。毕竟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老江湖荆轲一直很懂。所谓人言可畏,其实绯闻都是不过脑子的,不然想也知道,荆轲怎么有胆量在高渐离眼皮子底下左拥右抱。他觉得这个拥抱很像当初申包胥半路遇见了逃跑的伍子胥,从此分道扬镳各为其主各尽全力什么的,这样的想法让荆轲有些轻微的伤感。

      卫庄问高渐离为什么不随行,高渐离轻轻丢下一句,我才没那么重色轻友,总要把张良送回小圣贤庄再返燕吧。卫庄觉得也是,毕竟人和人的感情不是一两次聚散能够改变的;就像他和师哥之间,以为被鬼谷那个霸道的大逃杀约定冲散得七零八落,最终还是只有彼此能跟得上对方的步伐,如雨燕双飞,如牧野鹰扬,如那个初见时十余岁的少年,当时便认定了对方,举翼颉颃。

      荆轲的离去让四人有些沉默。盖聂本来打算出言安慰几句,又觉无甚必要,多说反而显得自己看不开了。

      天气渐渐转暖,一路东行,虽然说不上草长莺飞花繁树茂,却也依稀有了盛日寻芳的景致。张良怀揣着韩非手书,浑然不知前方等着他的,是一条如此光荣的荆轲路。

      踏入齐国地界,秦人打扮的商贩一下子多了起来。秦国奉行远交近攻,向来与齐国交好,更曾怂恿齐国东面称王。此番秦国挥师进攻山东五国,齐王田建仍然坚信两国邦交坚如磐石,袖手旁观。此刻韩国沦陷,赵魏尸横遍野,齐国却依旧是德泽广播、国祚昌隆的景象,街巷人流如织,市井穿梭未歇。几人在驰道纵马,本来并无不可,盖聂却觉得太过打眼,改走郊道。

      越往东行靠海,越是温和明丽,带着潮气的海风吹得卫庄和高渐离的头发都有些粘在一起,汗水里析出细细的盐粒。尤其夹在白发里反光,整个人都是自带发光闪烁效果的。

      当然盖聂和张良这样扎头发的人没有这种烦恼,毕竟披散头发图省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良之前未曾见过海,此刻有些兴奋,也不禁流露出些少年人心性,四处张望着,冷不丁问卫庄,“小圣贤庄就在这里吗?”

      卫庄想起张良之前拒绝做他徒弟,心里不快,“是在这里,天天看不也生腻吗?少年人合该与心性相和年龄相仿的孩子玩作一处,天天听儒家这帮老家伙说诗讲书,也不恶心。”

      “小庄……”,盖聂打断卫庄继续想给张良拉郎白凤的企图,“人各有志,多说无益。”

      “你怎知在小圣贤庄就没有年龄相仿心性相投的孩子?”高渐离俨然成人口吻,伸手一指,“看前面。”

      前方不远处,一个青年男子峨冠博带,带着一群同样打扮的少年于路旁伫候,见到卫庄一行人,朗声说道,“小圣贤庄弟子伏念迎接远客。”

      其时天下百家,以儒墨为显学。齐国更是书馆学府兴起之地,稷下学宫曾是诸子百家交流的重要场所。如今这几人身后的,便是驰名天下的儒家小圣贤庄。门匾上那几个漆金大字,绝好的处在一个让人仰望的角度上。张良啧啧赞叹,下马与众人行礼,这才从怀中拿出了韩非手书。

      自称叫做伏念的男子中等身量,佩羊脂白玉;身边俏生生立着个眉目清秀的漂亮人物。张良瞅着这严父慈母的阵仗,不禁啧啧,“这位师姐幽兰壀芷,含睇宜笑,好生美貌。”

      “哎……”,卫庄扶额,痛苦的把脸转过去。

      “在下颜路,在小圣贤庄这一辈弟子中排行第二。”美貌的师姐不以为意,恭敬拱手。

      伏念不忍见颜路这样习以为常的小媳妇表情,忍不住出来打抱不平,“这位是在下的师弟颜路,奉掌门之命郊迎远客。”

      虽然此时尚不清楚张良入门之后的辈分问题,但熟悉的气场仍然让盖聂替颜路升起一种“唯女子与师弟难养也”的感慨。他随即看向那个貌似老成持重的大师兄伏念,他此刻无波无澜的脸绝好的解释了“长兄如父,含辛茹苦”的意义。

      高渐离径直走到张良身边伸手按着他肩膀,暗中微一用力,张良应声跪下。脸上丝毫没有羞赧,审时度势,利落的朝伏念一拜,“弟子张良,见过掌门弟子。”

      鹤发童颜的荀子在看完韩非手书之后果断的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才慢腾腾转向盖聂卫庄两人,说你们师父可好。

      “师父他……已经过世了。”盖聂一时没有搞清楚之间的逻辑联系,只实事求是答道。

      “这样……”,荀子沉吟,神色越发痛苦。自从李斯和韩非出师出仕之后,荀子就隐隐觉得太阳穴一直不规则突起,时不时的右眼就开始跳灾。广见博闻如荀子,就算专业不是命理星象,也觉得这两个徒弟要走上鬼谷弟子的老路。这不是坑爹吗?自己毫无保留的将胸中所学传授给这两个天分绝高的弟子,又不是为了让他们相爱相杀的。

      看看,果然这么养弟子的都折寿。

      “韩非先生天人之姿,锦绣文章,为存韩国竭忠尽智,世人可鉴。前辈不必过于忧心。”说到自己亲戚——虽然也没有血缘关系——卫庄难得乖巧了一句。

      “你叫张良?”荀子点点头,饶有兴趣的看向面前这个小男孩,想到当年那个英俊又口吃好欺负的弟子,终究黯然神伤。“韩非临终前不忘亲自荐你到我门下,足见颖异。此后你便做了伏念、颜路的师弟吧,由我亲自教辅。”

      张良知机的跪下磕头。浑不知大师如荀子,也难免有亲演替身文的冲动;这种跨世代的替身脑补深深的虐到了荀子,他摇手让众人退下。

      众弟子聚在门口,听说张良凭空长了他们一两辈,顿时炸毛开锅。伏念和颜路平静走过吵闹的众人,伏念朝颜路微微摇头,“他们大概不知道,如果张良这孩子还能适时的结巴一下,只怕他们得叫他大师公。”颜路点头,朝弟子清清嗓子,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众人闭嘴,“晚饭后测验《尚书》,不能无故缺况。“

      唯一能比随堂小测还伤人的,就是突然加试。刚刚站起来揉膝盖的张良听到颜路的话,禁不住感到森森凉意。

      看不出,这个貌美如妇人好女的小师姐,不,师兄,还很歹毒嘛。

      貌美如妇人好女的小子房突然决定,未来十年和两位师兄死磕到底,杠上开花。

      晚上小圣贤庄设宴,既是为张良接风,又是为盖聂等人送行。儒家讲究君子远庖厨,一直是忠贞不渝的外卖党;此刻外卖的质量更是让为了避免毒死自己而从不下厨的高渐离感到瞠目结舌:斯文败类们腐败起来果然惊人。

      荀卿听说盖聂志向西去秦国,缓慢的叹息一声,又换了微笑,高深莫测八风不动,和鬼谷子当年听说盖聂要离开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多年后天明一旦闯祸,张良就摆出这个经典到白烂的“我就不告诉你”表情,配上那张少女杀手无疑的脸,将纯情少年忽悠得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饶是儒家弟子早睡早起生物钟异常规律,饭局后出小圣贤庄时也已经是朗月高悬。卫庄有些感慨,任务做完了也就是和师兄分手之时。而今宵一别谁知何日重见,而他年重见谁知岂复旧颜,而容颜虽旧毕竟故人已远。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浮生若此。

      高渐离喝得有些飘然,扬手将琴抬出,倒骑马上弹拨起来。先是闲潭落花松风解带的怡然自得,忽而又铮枞铿锵起来,琴中铁马金戈痛饮长歌狂态毕现。小圣贤庄中亦响起和琴声,仿似一问一答而天地在抱。

      颜路终于将张良安抚睡下,筋疲力尽的走到伏念房里,而此时伏念独坐琴旁信手拨弦,芝兰玉树风流无两。颜路微微一笑,突然觉得生活在师兄和小师弟的夹缝中,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次日清晨卫庄醒来时高渐离已经留书远去。他自有子衿,有良人,有邂逅相遇而愿适我的那一个,千万人中只欢欣一触便生之死之的人。卫庄难得圣母而通达的一笑,继而紧张的四下去找盖聂,“师哥……“

      “小庄。”盖聂也才转醒,尚有些起床气,鼻音很重,“你找我?”

      “没事。”卫庄将高渐离留下的半截破布重放在桌上,坦然去盖聂房中拉起师哥,“我陪师兄一并西行秦川如何?待师兄到了,我再折返。每过三年,我来找师兄践鬼谷当日之约可好?”

      盖聂点头,卫庄一笑间恩仇消泯而情愫滋长。

      可这莫名签了长期合同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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