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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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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是
你最深爱的人
给你最深最痛的伤疤。”
天台并不算大,是略长的正方形,除了灰色的水泥之外只有一架红色的逃生梯孤零零矗立在墙角。李弘基琢磨着靠街道的那一角倒是很适合弄一个花架子,他对花草鱼虫的热爱远超于对人,因为它们是没有攻击性的,永远也不会无缘无故的伤害你。
崔钟勋把客厅的小电脑桌搬出来,再铺几张报纸在地面,两个人席地而坐。
天已完全黑了,清澈墨蓝的夜空中嵌着不少星星。看星星自小便是李弘基的兴趣所在,而此后的漫长时光里,他曾无数次在这里仰望星空,思忖着夜空中那些沉默的守望者们是如何看待地球上这几个小小人类之间的喜怒哀乐?
毕竟还不是夏天,拂面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却更叫人沉醉。或许很难令人相信,是这天台让他最终选择留下。他喜欢这样的地方,可以看见一整片的天空,每一次抬头都可以让人暂时远离城市的喧闹。此刻他很想画一点或者写一点什么,可手边没有纸笔。转念一想日后会有数不完的机会,感到一阵安心。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走了那么久,精疲力竭地想要找一个地方依靠,但愿这里能永久地收留他,因为他再也没有继续行走的力气了。事实上在这桩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罪名里,他早盼望着能有人来向他宣告刑满释放。
崔钟勋注意到他们的新房客又一次陷入旁若无人的走神中。他盘腿而坐,双手自然地垂在身前,抬头凝视着夜空,除了凉风拂动着他的发梢时产生的些微动静,他整个人是静止的。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静止,仿佛四周的时间也为之凝固,甚至是掠过天际的客机都在一瞬间定格为一帧静态图片。在他们这样的年纪,这沉静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有谁夺走了他年轻人本该有的那些天性,硬塞给他一个苍老的灵魂。崔钟勋好奇着,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自烤箱传出那温润悦耳的一声“叮”,崔珉焕起身拉开烤箱门,一股浓郁的奶油芬芳伴随着微黄的灯光扑进这小小厨房的怀抱。还在起伏着的芝士表面分布上了可爱的焦黄斑点,隐约浮现出来的蔬菜和绿和虾壳的红,都是这幅作品的点睛之笔。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画作”,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也是最令他身心愉悦的时刻。
有一位擅长烹饪的母亲是使他爱上厨房的原因。没有什么比有位做得一手好菜的母亲更幸福的事了,记忆中的童年一直都伴随着热烈愉快的奶油香。可就像许许多多在幼年就遭遇了家庭破裂的孩子一样,当他的父母宣布不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之后,厨房变得更像是他躲避风雨的港湾。在这里,即使是泛着寒光的刀具,比起客厅中沉默相对的男女也显得温暖可亲了。
在这个久远得有些模糊的夏天,炎热的天气也无法融解凝结在这个家庭之上的冰霜。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并不能盖过母亲尖锐的哭喊和餐具破碎的声响。他不必去目睹,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全是那些精致而优美的瓷器粉身碎骨的场景,精心描绘的彩釉玫瑰花碎成一把把锋利的刀,恶狠狠地割他的神经。他捂着耳朵,躲在家门口的树丛里,眼泪无法抑制地打湿了衣领,6岁的孩子初次面对人生的变化无常,他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多余至极,他怀疑自己根本是不该存在的。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后颈,带着草地的清新香气。“为什么要哭呢?错的又不是你。”温柔而平缓的话语,像清凉的药水流过小男孩的心,冲洗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孩子死死地抱住这根海上的浮木。撕心裂肺的哭声伴随着天边一声闷雷。
就在这场不期而至的阵雨中,8岁的崔钟勋承载了崔珉焕最初的悲伤。或许,也将是一生的悲伤。
从此以后,崔珉焕便找到了新的避难所。他甚至觉得,一定是上帝将崔钟勋带到了他的身边,在他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时刻跟随在崔钟勋左右使他觉得安全。这比他年长两岁的漂亮哥哥,总是用弯月般闪烁的眼睛带给他心灵的慰藉。他被那双微凉的手牵着,走过了许多许多个春秋冬夏。直到孩子变成了少年,这种陪伴已像刻在皮肤下的刺青,无法抹去,无法更改。
崔钟勋那充满欺骗性的外表对崔珉焕来说是没有作用的,他眼看着这个各方面条件都过分完美的少年,是那么的了解自己拥有的一切优点,并毫无差池地利用它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既定的目标。外人眼中的崔钟勋或许是优秀而乖巧的好孩子,而他却更清楚,如利刃般锋利的聪慧才是这个人致命的武器。他曾对他说过,最痛恨父亲的刻板和陈腐,他绝不会走上一条早已为他铺好的光明大道。显然他是说到做到的,带着一张遥远地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18岁的崔钟勋义无反顾地出走了。他远在法国乡下的爷爷是他仅有的支持者,老人家慷慨地把一份房契和一笔金钱送给了这个叛逆不羁的孙儿,作为成年的礼物。在那之后的一年里,崔钟勋没有半点音讯。崔珉焕再次尝到失去亲人的苦涩,仿佛回到6岁那年孤独无依的夏天,没了风帆的小船跌跌撞撞着,挣断了缆绳,在风暴中颠簸着出航了。
少年的狂热和无畏的确是最强的催化剂,当他满怀着对自由的憧憬投奔理想中的避风港,却渐渐地领悟到了这一事实。他以为自己要找回的是值得依靠的兄长,却奇怪地发觉内心仍有一角空白着。在那儿时常会掀起暴怒的海浪,风平浪静之后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空荡。尤其是当他意识到,崔钟勋已经不是儿时的那个崔钟勋,他在亲手构架的未来中如鱼得水,尽情挥洒着才华,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他身边,属于崔珉焕的位置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显眼了,他被埋没在了人群中。失落与惶恐令他时时处于无法克制的暴躁中,理智与之不断地撕扯着,每一次争斗留下的都是难以言喻的伤痛,在心里,鲜血淋漓。
他慢慢套好防热手套,郑而重之地端出那盘佳肴,像战士手捧庄严的圣杯,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
出现在门边的少年暂时分散了崔钟勋的注意,他起身点亮了开关,门口悬挂的灯泡就射出耀眼的光。光芒中他仿佛回到小时候,看着眼前这个原先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男孩,如今却几乎要与他一样高了。时光真是最厉害的法师,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切。他伸手要去接,珉焕却掠过他径直走过去,他说,“很烫。走开。”
烫手的究竟是这盘食物,还是别的什么?崔钟勋没敢让自己细想。
冒着热气和香味的美食很快占领每个人的思想,几个人不顾体面地抄着饭勺在烤盘中飞舞,并时不时在同一块鱿鱼上来几招短暂的交锋,胜利者铲走鱿鱼,失败者则愤愤地把一块番茄戳成两截。盘中的食物很快就所剩无几了,战斗力也渐渐被随之而来的饱足感挤走,崔钟勋揉着肚子躺倒在地上。
“噢!崔珉焕你将来一定是了不得的名厨啊!香格里拉都请不走你!”崔总监舌灿莲花地赞美着。
“恩,称得上是美食界的梵高。”李弘基拍拍手说道。
“既然我们都酒足饭饱,饱暖嘛就要思一思□□啦~嘿嘿……”钟勋又开始没正经起来,挡掉某处飞来的白眼继续说道:“迎新派对当然不能光吃饭了,娱乐活动也是不能少的,我提议每个人表演一个节目!”
“果然是曾经的学生会文艺骨干呀,不放过任何一个组织策划演出的机会……”崔珉焕忍不住挖苦。
“咳咳,小崔同学,你也不要谦虚了,如此多才多艺的你在这里,当然要给你展示自我的机会~”钟勋一把勒住珉焕的脖子把他带倒在地。
“我…我没才艺、”从小就回避参加任何集体做游戏的场合,弘基手足无措起来。
“哎嘿——你这话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才艺,你只是缺少一个发掘的过程,来让本大师给你发掘发掘……”
不等众人再有异议,崔总监已经一跃而起开始演绎莎翁的情诗,月下的独白不但声情并茂,居然还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袖子里踅摸出一朵塑料玫瑰花来,他眉目含情的对着崔珉焕放着电,旁观的李弘基鸡皮疙瘩躲闪不及掉了一地。
“能不能让我来把你比拟做夏日?
你可是更加温和,更加可爱—”
谁料崔珉焕死死盯着崔钟勋的眼睛,表情十二分认真地问道:“可爱你还不赶紧来爱?”
空气僵持了几秒,崔钟勋率先败下阵来,一把将假花儿摔在地上,怒道:“你就不能不跟我对着干嘛!一天不让我出糗你就不舒服!”
珉焕这才往旁边一歪笑得在地上打滚,“谁教你大晚上发骚,这里没有你那些林妹妹王妹妹的,品味足够扭曲才会欣赏你这种over的演技!”
崔钟勋泄气地往地上一坐,絮絮叨叨地跟李弘基抱怨:“唉,这个小孩以前是很可爱的,我说什么他都说好,听话得很,现在时时刻刻跟我对着干,我到底怎么惹他了你评评理呀~新来的,以后我还是靠你吧……”
本是句玩笑话,崔珉焕听来却是一阵苦涩,嘴角扯了个弧度,想笑没笑出来。这一切李弘基却看得清楚,他明白人是最爱在言语间撒谎的生物,但动作和眼神却轻易出卖了心底的真实。这个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小男生事实上并非没有忧虑,巨大的包袱压着他,就要濒临崩塌,崩塌过后,他还能像个正常人一般的生活吗?
热络的气氛一时间又有点冷掉,弘基在沉思,崔钟勋还在长吁短叹,崔珉焕躲进厨房泡茶去了。从头至尾只有一个节目的晚会无声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