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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七十六章 相期云汉 ...

  •   数十天后,巴丘传来周瑜病逝的消息。

      我开始整理行装,无论刘备同意与否,我都急切的想去见周瑜最后一面,去安慰陪伴柔弱的小乔,以及她腹中还来不及让父亲看上一眼的怡儿。

      这日刘备回府,见了我,眉眼一舒,便问道:“夫人是打算回东吴?”

      他这样伪善的笑使我厌烦,故避了他的目光,沉声不应,暗思着若是他不许,我该如何脱身。

      很快,他柔和的语气冷却了下来:“夫人这是机关算尽之后图穷匕见,打算逃之夭夭了是么?”

      我冷眼望他:“若是我真打算逃走,又何必等到现在,受尽百般屈辱呢?放心,尚香营在此,我不会对她们弃之不顾。”

      懒得继续和他唇枪舌剑,我直接道:“我与公瑾哥哥和小乔嫂嫂素来交厚,此番前去是想送公瑾哥哥一程。”

      “倒忘了夫人你对东吴人的情深意重了,”他执起我的手,顺势把我往怀里搂,“只是我怎么舍得让夫人独行呢?想想你我这段姻缘还是拜周大都督所赐,无奈天妒英才,我也当去拜祭周都督,也可顺道拜会岳母大人以及我的……”他顿了下,看着我道:“大舅子。”

      “呵呵,”我想了想,心下一片了然,“恐怕你这次去东吴,是另有目的吧?”

      他把脸贴近我的颈窝,“夫人果真是蕙质兰心,实在令人小觑不得啊。”

      我嫌恶的推开他,“分明是你自己觊觎荆州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公瑾哥哥在世时,你未能如愿,如今他不幸病逝,你正好瞅准了机会又想去借南郡,不是吗?”

      他不由我挣开,反而加了劲将我双臂牢牢锁住,在我耳畔道:“夫人不但蕙质兰心,而且耳聪目明,牙尖嘴利,确实叫人欢喜的割舍不下,怕是连夫人的兄长还对你念念不忘吧,夫人你说,我们此去东吴,我会不会有鲁桓公之危呢?”

      我用尽全力摆脱他,勃然大怒道:“是!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和孙权并非亲兄妹!但我和他之间绝无苟且,这个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鲁桓公也好,他是齐襄公也好,都与我无半分瓜葛!”怒到尽头,我笑了出来,“既然你如此担心我与他见面,好,那请刘皇叔你自己去东吴借荆州,不必利用你我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我相信,凭着皇叔你满口的仁义道德,一定能够旗开得胜、无往不利!”

      孙权也好,刘备也好,一个置我于如此境地,一个令我痛不欲生,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管他们联手还是敌对,管荆州是谁家之地,我不愿再卷入任何孙刘两家的纷争之中。东吴之行,不去也罢!

      我咬紧牙关忍住眼泪,喊了小吟开始收拾起包袱。

      刘备怔了怔,“不回东吴,你要去哪?”

      我不理他,继续将衣物一件件叠好。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你离不开公安!”

      “我知道,”我定定的看着他,“我不离开公安,我去椒兰坊。”

      他笑:“夫人是想以自己独具特色的‘项庄舞剑’占得椒兰坊的一席之地么?”

      我也笑:“是,论歌舞,我是技不如人,但我想……单凭我酷似我母亲的容貌,练成一支‘倾城舞’,就算不能倾国倾城,也至少……不会令刘皇叔你砸掉酒杯吧?”

      他的手松了松,“你……”

      我仍旧在笑:“怎么?以刘皇叔的聪明才智,竟然没猜出我是貂蝉的女儿么?”

      他双瞳一紧,“果然……”

      我甩开他的手,“或许在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你就已经猜到,所以你才会对我百般的好,因为你根本就是……恋慕我的母亲!”

      他淡定了下来,“那又如何?”

      “又如何?”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郭嘉时,他对我说的话,“所以你千万百计的要曹操杀死我的父亲,只为得到我母亲,呵呵,可是你千算万算,没料到我母亲会为父亲殉情!”

      “那是因为吕布他弱懦无能,”他额上青筋隐隐现出,情绪却仍是平静无波,“乱世之中,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勇而无谋,反复无常,空有一身无双武艺又何如,迟早战败身死,这又怨的了谁?”

      我叹道:“确实怨不了人,可是纵使我父亲有千万般不足、万般不是,我母亲眼里心里也只得他一人,甘愿为他做任何事,甘愿随他去死。”

      “蝉儿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遇到了吕布!他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还将她献给了董卓!”他冷眼扫过我,讥诮道,“就像孙权把你送给我一样,但你母亲至少勇敢无畏,铲除了董卓老贼,而你呢?呵,就与你那个父亲一样软弱无能,只晓得逃避!”

      我看着他,缓缓的点头,心中的那个大叔早已死去,万劫不复。

      “对,你说的不错,我是软弱,是无能,我软弱到在甘露寺对你下不了手,反被你利用而促成这段婚事,无能到愿意牺牲自己来挽救大叔的性命,无能到……心甘情愿的嫁给你,落入你精心策划的圈套中!”

      如今看来,他之所以愿意赴那显而易见的“鸿门宴”,想必是早已窥知我的存在,因而将计就计,只因他对我,有十足的把握。

      我又摇头道:“一直是我自己傻,自己笨而已,我其实早应该猜出你是谁,只是你对我那么好,和我心中那个奸猾狡诈的刘备相去十万八千里,我根本没有往那里想过……”我抬头问他,“我好傻是么?傻的以为不管大叔是谁,他都会一如既往的待我,因为大叔对我说过,有他的地方就有我的家。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会说话不算数,为什么他会说变就变?为什么啊?”

      他看着前方不语,目光复杂。过了很久,他掉转过头,慢慢蹲下,抬手轻轻抚上我的侧脸,微微颤动着嘴唇:“丫头……”

      我刷地站起身,拿了包袱,头也不回往外走,“丫头早已随着江夏的那个大叔……挫骨扬灰了。”
      在门口,我停住了脚步,“我懦弱,我只会逃避,那你呢?不敢在自己夫人房里过夜,甚至不敢让自己夫人有孕,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最后一句话我说的异常冷静:“如果你担心我会威胁你甚至杀了你,那么你错了,如果你只是想羞辱我,那么你确实做到了,如果你还想将我当做我母亲的替身,抱歉,你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
      离开州牧府后,我没有去椒兰坊,而是搬到了临江的一所空置的小宅里。这宅院原本应该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住处,只因战乱举家迁徙而废置在此,黄淑偶尔会把收治的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安置在这里,我也可协助她一同救治这些病患。

      我让小吟、杜蘅、白芷她们将我州牧府内一应生活物品全部搬至了此处,刘备并没有拦我,只要我不离开公安,对他而言,价值便半分不减。

      不久,刘备带着赵云以吊祭周瑜为名,借南郡之地为实,去了东吴。孙权痛失军事奇才周瑜,又逢武将青黄难接之时,必会纳鲁肃纵横之计,将南郡借给刘备以御曹操,双方暂时相安无事。

      因不想再参与到孙权和刘备暗流涌动的政/治/局面里,我拒绝同刘备一起回江东,故没有机会为周瑜送别,心中不免觉得遗憾。寒食节那天晚上,我带着白烛和纸船到长江边上,将烛光一一点起,置于江中,随波飘荡,带着我的思念与祝福,愿逝去的人一切安好。

      周瑜自二十一岁起随孙策平定江东,战功赫赫,成为孙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在孙策遇袭身亡后,他支撑孙权稳定了江东的政权,巩固了江东的军事实力,并在赤壁一战中,击退曹操八十万大军,振聋发聩的战绩令敌军闻风丧胆,奈何天不与寿,盛年而逝,惜哉!悲哉!但他短短三十六年的人生,如此璀璨耀眼,必会流芳百世名垂千古,成为这个纷乱的时代最亮的一颗明星。

      凉风晃动着树叶,摇碎了满江的月光。与周瑜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浮上了心头。今晚这江水,这月光,也会流淌到我们初识的地方,也会照射到他归去的长路吧。

      这样想着,我似是得到了一些安慰,慢慢坐上江畔的大石,就像那一晚一样,开始轻轻吟唱,一首后世为他所作的《周郎顾》。

      “绿绮轻拂刹那玄冰破,九霄仙音凡尘落;
      东风染尽半壁胭脂色,奇谋险兵运帷幄。
      何曾相见梦中英姿阔,扬眉淡看漫天烽火;
      谈笑群英高歌剑锋烁,缓带轻衫惊鸿若。
      浅斟酌,影婆娑,夜阑珊,灯未辍,
      丈夫处世应将功名拓,岂抛年少任蹉跎?
      江东美名卓,伴当世明君佐,豪情肯掷千金重一诺。
      奏一曲舞纤罗,君多情应笑我,且挽兰芷步阡陌。
      晓寒轻,晨光朔,残红翩,双影落,
      更深红袖添香闻桂魄,漏尽未觉风萧索。
      弹指樯橹破,忆千年竟如昨,而今空余故垒江流豁;
      展文武定疆廓,惜星陨似流火,风云聚散任评说。
      大江东去千古浪淘过,乱世尘灰转眼没,
      帅将鸿儒只堪载轩墨,从何阅尽纤毫错。
      才俊风流傲三国……”

      唱到后来,我听到若有若无的琴音和着我的节拍和音调在幽幽弹奏着,就像回到了吴郡的那个月夜。定是公瑾哥哥在天之灵听到我的歌声而以此琴音相和吧!如是想着,我干脆闭了眼去感受自己歌声中的如烟似雾的缕缕琴音。

      直至这首歌结束,我才感到一丝异样,转身回视,发现竟是诸葛亮在操琴与我共鸣,一身相似的白衣,如新月之清晕。

      我愣了愣,“诸葛先生?”

      他执起羽扇,并不起身,向我拱手道:“孙夫人。”

      我问:“诸葛先生何以深夜至此?”

      他笑答:“同孙夫人一样,悼念故人。”

      我想起周瑜和黄盖上演“苦肉计”的那日,诸葛亮在战船上与周瑜道别,那一日他们都说“来日方长”,而如今,已再无来日。却又转而想到后世那部传世名作中,他和周瑜被塑造的敌对形象,我忍不住嘲讽道:“既是故人,何不亲自去灵堂哭天抢地表现一番,反在这夜深人静时凭空抚琴?”

      诸葛亮淡然道:“也同孙夫人一样,身不由己。”

      我垂眸笑笑,我已不是原来那个无所顾虑的香香,他也不是南阳那个孑然一身的诸葛亮,的确,我们都身不由己。

      沉默了一会儿,诸葛亮思索道:“方才孙夫人所唱的一曲,虽无固定的格律,却自有洒脱,气势磅礴,令亮有种凌空飞跃,俯瞰历史长河之感,确实,乱世尘灰转眼即没,这个时代,不过也是沧海一粟罢了。”

      “但这个时代,必定会因为一些人而伟大,”我坚定道,“而这歌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将成为后世人对周公瑾的评价,不会因任何诋毁、任何丑化而改变。”

      虽感受到我愤愤不平的情绪,他也只是稍微怔了怔,并不多问,而是道:“孙夫人,不知这最后一句中的‘三国’是何意?

      我的心境仍为平复,语气不善的回道:“卧龙先生未出草庐而已有隆中之对,难道还不知道这是何意吗?”

      诸葛亮不以为意,淡淡的摆摆羽扇,笑而不语。

      许是最近的心情使然,今夜我心里像是充斥了愤懑,因而就势道:“只是香香还有一事不明。”

      他道:“孙夫人请说。”

      我追问:“诸葛先生胸怀大志,当年在隆中自比管、乐,待价而沽,为何最后千挑万选,却跟了刘备这么个……毫无实力,空有满嘴仁义道德的人?”

      诸葛亮的眉毛抬了抬,似在讶异我会如此评说自己的夫君,但这种讶异稍显即逝。他想了想道:“亮的夫人淑淑常引《墨子》说:‘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曹操以武力征服各方,屠戮百姓,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便是让他篡夺了汉室江山,如此霸道的治世理念又能保得几世安稳?主公常言‘以人为本’,在他看来,百姓便是资本,也是根本,与亮心中的‘以仁治世’不谋而合,假仁假义也好,真仁真义也好,百姓感受到的是‘仁’,那整个天下便是‘仁’,乱世之中,民不聊生,唯有‘仁’字,方能真正解民倒悬,恢复汉室江山。”

      我问:“即使有百姓死心塌地的跟随,凭借一时运气,侥幸获得些土地,但没有真正的政治军事实力,迟早还不是要倾覆灭亡?又能保得几世安稳呢?”

      诸葛亮慨然道:“确实,如孙夫人所歌,是非成败,本就是转瞬即逝。齐桓公晚年不纳管仲之言而自毁长城,燕惠王听信谗言而使乐毅功败垂成,即便如此,管仲因使齐桓公春秋称霸,乐毅因助燕昭王复燕灭齐而彪炳青史,更为重者,二人实现了自我所坚持的治世理念,人之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所谓明君强臣,应当是互相成全吧,刘备和诸葛亮,亦是如此。

      “我想,”他看了看我,然后缓缓仰头,“公瑾也是作如此之想吧。”

      的确,所以周瑜才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放弃人伦之乐,抛却儿女情长,坚持举兵向益州进发,为江东燃烧生命最后的光与热,这就是他的理念。

      “只可惜,”诸葛亮叹,“亮此生之中,恐再难逢如公瑾这般的良朋知己了吧。”

      我道:“若是公瑾哥哥在世,他朝相逢,也许是在战火硝烟之中,也难叙知己之谊了吧。”

      诸葛亮放声笑道:“既为知己,何分敌友?是友,并肩联袂,摧枯拉朽,是敌,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片刻,他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公瑾,来日……天上再见。”

      鼻尖一阵酸涩,我道:“诸葛先生,夜已深,你我,各自归去吧。”

      人生,聚散如浮云;来日,相期邈云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第七十六章 相期云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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