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六十七章 庭院深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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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双目不瞬的盯视着孙权。其貌堂堂，其神奕奕，其势凛凛，完全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霸主该有的样子，可是，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分明是锦绣依然，我却感受到了沧海桑田。
我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永不相见”。
傲然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已不是权哥哥，而是吴侯，是讨逆将军。
他与我对视，目光中露出了疑惑。我逸出了一丝苦笑，不再去看他，麻木的屈膝，附身，下拜。
孙权快速而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有关曹氏丧葬的一切事宜，好像这一切他都早已有准备。我低头默默听着。末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在我的身前一滞，然后，他的声音就自我头顶上方传来：“你该去多陪陪仁儿，何故到处乱跑？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心里冷冷一笑，确实，我不该来这里。我强忍着内心的寒意，小幅度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恭恭敬敬的吐出一个字，“诺。”
他的身影就停在我的面前，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好久。我保持着姿势不变，耐心的等，事实上，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安静的针落可闻。
终于，他大袖一挥，大步离去。也许这就是他，在决策的时候或会犹豫，但一旦作出决定，则干净而利落。
随着孙权脚步的走远，房间里复又嘈杂了起来，众人进进出出，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
我没有回孙权认为我该去的地方，而是去到了后院，停在了那棵已经枯败的银杏树下。树根周围星星落落的散布着一些药渣，应是哪个丫头躲懒，时不时的将喝剩下的药就近倾倒在了树下。而这里，离北院很近。
我蹲下捻了些残渣在手中仔细观察，又小心的嗅了嗅，证实了它与我在曹氏房中看到的那碗药有着一模一样的成分，心中顿觉百般滋味涌来，但仍旧期盼着事情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孙权不至于这般的心肠狠辣。
为了推翻心中的种种设想和疑惑，我需要找到曹氏生前所喝药饮的配方。于是又去北院晃了圈，却苦于找不到任何一个不在忙碌的人，也不见小吟的人影，便满腹心事的退了出来。
回孙仁处时，路经徐嫣的别院，想着或许与我交情深厚的娟儿能帮到忙，就趁着没人守院的当口，悄悄溜了进去，希望能在不被徐嫣发现的情况下找着娟儿。
可偏偏，人生无常，是因为它总是事与愿违。也罢，习惯无常，才会庆幸。
而谁又会料到往昔趾高气昂的徐大小姐，此时一身素衣，不施粉黛，落寞而单薄的立在庭院正中，呆呆的凝望着眼前光秃秃的枝干，仿佛只要这么看下去，枝头真能凝出个万紫千红来。
我轻吁一声，还好她背对着自己，就此转身离开，未见得她能知晓。
“既然来了，怎么又要走了，是看不起我这里的冷清么？”徐嫣的耳朵却异常灵敏，在我准备悄无声息的退去前开了口。
我的处境颇为进退不得，只得在她转身之际，硬着头皮叫了声：“徐夫人。”
“竟然是你？呵呵。”徐嫣笑了起来，竟让我产生一种凄美的错觉，“别来无恙啊。”
“我是……来找娟儿的，请问徐夫人，娟儿可在？”以我与她的关系而言，客套的招呼也显多余，于是，我干脆直白相问。
徐嫣的目光一个闪烁，但很快恢复了镇静，摸了摸发鬓道：“那丫头说要回老家探亲，我准了她，早在上个月就离开这里了。”
我暗道：怎么以前也没听娟儿说她在家乡还有亲戚呢？虽然心中对徐嫣难得的耐心解释疑虑重重，但一时也找不着破绽，况且娟儿离开孙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也不想有他，便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徐嫣大笑道：“香香何须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呢？唉，当初你我斗了这么久，说到底，还不都是输家？现在不来惺惺相惜一番，反而显得那么生分作甚？”
我心中失笑，还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当初就不得孙权欢心，如今失宠于他也是早该料到，与我又有何相干？
我微微一哂，她也并不介意，话语仍是源源不绝，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一般。我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香香，有时候想想，你还真有些本事。当初，把你弄去了海昌，还以为你会没命回来，没想到你真治好了疫疾。”
海昌……如果我不曾去过海昌，也许此刻，当真会陪着她一起在这庭院深处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而今，我到过另一个世界，见识过天地浩大，风云起涌，经历过生死徘徊，安危相易，体会过花开如梦，星过如雨……即便今后的人生仍然形单影只，我亦觉得充实。如此说，我还是该要感谢徐嫣。
“这次大战，据说还是香香把曹操哄得团团转，才有周大都督和黄老将军的一把大火，烧的曹军连家都不认得。”
“可是香香终究是可怜人，二表哥把你送给了周公瑾，而周都督又把你献给了曹操，哈哈，早知道二表哥待你不过如此，我当初又何必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的与你作梗呢？”
“我这儿虽门庭冷落，但见不着他在柴桑的那些个莺莺燕燕们，也算落得清静，听说他最近又纳了个美姬步氏，怎么也不多宠两日，倒是急冲冲的赶回了吴郡，莫非是随香香而归，盼望着能重温旧梦？”
她的话，每每都令我不舒服至极。不知她又是听到了怎样的传闻，才脑补成如此不堪的情节。
我淡然的望着她，怜悯道：“我不可怜。”然后转身，“可怜的人是你。”
“香香你！”
我快步离开别院，不想让徐嫣的任何言语再钻入自己的耳朵。于是不辨方向东转西弯的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又发现，大乔的住处就在眼前。
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向她问声安，又怕见到她憔悴的样子，更增加自己心中的烦乱，原地转了两圈后，还是决定离开。
我突然间觉得，在偌大的孙府中，这一个个庭院就像是一座座牢笼，囚禁着一颗颗孤独寂寞的女人心。为孙策守候终身是大乔的命数，被孙权冷落终身是徐嫣的命数，含恨而终是曹氏的命数，含泪待嫁是孙仁的命数……
庭院深深深几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如今皆付诸断井颓垣。流年长，韶光短，无计怎把春留住？终究是只能叹问：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在整个宅子里梦游般的晃了一上午，我回到了西院。
孙仁院里的两个丫鬟正在清扫院落，两人边扫着地，边时不时的喁喁窃窃一番。若是往常，我对丫头们之间的私语并不上心，而这一次，却是不由自主的驻足而听。
“哎，听说我们仁儿小姐要出嫁了，这事你知不知道啊？”
“小姐年岁也不小了，出嫁不是好事么？”
“好什么呀？你可知她要嫁的人是谁？”见对方摇头，她又道，“是刘皇叔刘备，虽说是皇亲国戚，可都一把年纪了，我们小姐好歹是个郡主，也是个未出过阁的大姑娘，嫁给他岂不是可惜了？”
“唉，是怪可惜的，吴侯怎么会答应呢？”那丫头叹道，“你这消息可不可靠啊？”
“怎么不可靠了？是都督府上的青竹告诉我的，据说，还是周都督提议吴侯把郡主嫁给刘皇叔的，好像是为了什么荆不荆州的……”
我听得眼皮突突直跳，难道孙刘联姻已经是街知巷闻的消息了吗？为何昨晚与孙仁谈起婚姻之事时她显得一无所知？还是孙权独独隐瞒着孙仁？
正想着问题，我突然被重重的声响惊断，猛一抬头，发现孙仁正脸色惨然的沿着房门软软的瘫倒下来。我大惊失色，连忙呵斥着两个丫头一同将孙仁扶进房。
孙仁被带至榻上，却不愿躺下，而是拉着我的手，喘着粗气道：“香香，他让我嫁给刘备，这是真的吗？香香，我只相信你说的，你快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以为孙仁口中的“他”是指孙权，带着怨恨的点了点头，对着孙仁恳切的安慰道：“仁儿，就算……就算你要嫁到荆州，我也一定陪你到荆州，不会再让你孤单一个人。”
孙仁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只失魂落魄的自语道：“他让我嫁给刘备……他让我出嫁……为什么是他？”
我瞬间懂了孙仁口中的“他”不是孙权，而是周瑜。不过孙权也好，周瑜也好，孙仁的远嫁终将成为事实。一个是自己最亲的哥哥，一个是自己最爱的男人，却把她当作政治谋略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女人，这对孙仁而言，是不是残忍的过分了些？我渐渐痛恨起孙权和周瑜的无情来。
忽然，“哇——”的一声，孙仁吐出一大口血来。我惊慌失措的帮着她擦拭，口中大叫道：“快，快去叫大夫！”
“哦。”闻声而来的小吟一脚刚踏进房门，又急急调转了身。
“小吟，不……不用了，”却被孙仁制止，“一会儿又要惊动整个孙府了，别让……别让母亲和二哥担心，我没事，血……吐出来舒服多了。”
小吟望着我，犹自拿不定主意。孙仁又道：“香香，我好困，好想安静的睡一觉，你们都出去好吗？”
不待我回答，孙仁便躺了下去，合上双眼，安安静静的睡了过去。我和小吟只得由她，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我烦闷难挡，尽管知道，如果按照正常发展，孙仁此刻定是没有生命之忧，可莫名，心中就升起了一种无以名状的空落感。
小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道：“方才在议事厅碰见周都督，他让我捎话给姑娘，让你有空去他府上找他，然后就匆匆的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不要在我面前提周瑜！”我的情绪瞬间爆发，虽然压低了嗓子，仍旧几近咆哮的说出了这句话。
小吟明显吓了一跳，小心的问道：“姑娘，你……你怎么啦？”
我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道：“小吟，照顾好仁儿，我去外面透透气。”
说完，也不听小吟回应我什么，就独自离开了西院。谁料刚踏上回廊，一仰头，便发现回廊的另一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向我慢慢靠近。
他现在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要亲口告诉孙仁这个残酷的消息吗？
想到此，我的整个头脑被不平的怒意充塞，随即不假思索的冲到他身前，狠狠的瞪着他。
如果目光真的能杀死人，我恨不得将对孙仁如此绝情的他千刀万剐。
孙权不得不停下脚步，眼望着我不语。过了一小会儿，他便移开了视线，语带不耐道：“你又想怎样？”
我冷嗤一声道，“该是我问吴侯大人，你想怎样吧！”
他蹙额，“我同仁儿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我尖锐的反问，“有什么话要说？说她最信赖、最敬爱、最挂心的二哥，要把他嫁给一个足以做他父亲的潜在政敌？”
他脸色倏忽一崩，似是极不满意我讽刺的语气，转头正视我道：“你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我又忍不住轻哼了一下，他的这个完美制衡的联姻策略，内结刘备，外惮曹操，堪称名垂青史，用得着我听谁说么？史书上，早已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记录了它的成功和伟大。
我绝望闭上眼道：“侯府上下已人尽皆知，仁儿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吧！你明明知道，在仁儿心目中，最最在意的就是你这个兄长，她体谅你，疼惜你，信任你，可是……”我睁眼，直视着他质问，“可是吴侯大人，你呢？你却利用她，利用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用她的幸福去换取短暂的稳定，你！何其冷血！何其无情！我替仁儿感到悲哀！更替你感到悲哀！”
空气骤然间冷凝而肃杀，孙权目光如刀，比腊月的风更令人生疼，“原来，这就是你眼中的我。”
我扭过头不看他，继续悲戚道：“你有没有想过仁儿的结局？也许，今天的曹氏就是明天的仁儿！”我脑中忽而闪过后院那棵银杏树，又苦笑着摇头，“呵呵，我错了，也许刘备都未必有你心狠手辣，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不放过！仁儿还不至于死于非命。”
他的呼吸明显一顿，“心狠手辣？死于非命？你在胡说什么？！”
他的反应在此刻的我看来更像是掩饰自己的心虚。我抬头，对着他缓缓的逐字道：“我说，你杀了曹氏！”
孙权脸色微变，然后不怒反笑，声音压得很低道：“你倒说说，我是怎么杀的她？”
我想我是该为他出色的演技喝声彩，若非这种种事实摆在我的眼前，我一定会给他现在受伤的表情所迷惑。
“你不知道吗？”我深吸一口气，“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曹氏饮用的汤药中含有一种叫附子的草药，这种药材能治风寒咳，祛湿邪，但同时也含有致命的毒性，少量的附子配合其他药草煎服对人体并无害处，但长期食用大量的附子却能导致中毒死亡。很明显，曹氏的药中，附子的含量远远超过应有的量。”
我看着他略显迷茫的眼神，“你还不明白吗？当年霍光的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女儿霍成君当上皇后，毒害宣帝许皇后，据传用的就是这种毒药，吴侯你不会不知道吧？而在这侯府，除了有你吴侯的默许，谁敢在曹氏的药中下毒？”
他紧紧注视了我一阵，然后连声道：“好，好，好！”忽又大笑一声，“还有吗？”
“还有！”这时，我的理智已经完完全全的落于下风，恨不能将他所有的罪状都数落一通。“这次与曹操的战争，前线将士前赴后继死而后已，周都督殚精竭虑身先士卒，而吴侯你呢？明明江东有五万兵力，却只派三万给周都督去对抗曹操的八十万大军，还有两万呢？是用来全身而退？还是用来逃之夭夭？难怪连刘备都替周瑜不值！”
我的话音落下后，气氛死一般的沉寂。孙权脸色铁青，带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愠怒，而我，既然已经说了那么多，也已是无所畏惧。
他的手慢慢紧握成拳，关节咯咯作响，蓦然，他狠狠的出拳击在我身后的廊柱上。我霎时感觉到了天摇地动，人跟着一惊，倒退了好几步，跌坐在了长廊的横栏上。若是这一拳落在我头上，那么我的脑壳已经化为了齑粉。
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反而比刚才笑得更大声，“我倒忘了此番征战中，香香姑娘也是劳苦功高！在我这个没用的主公领着两万兵马在后方保命时，香香姑娘却尽智竭力的在曹军中斡旋，真是失敬，失敬！”
我被他的举动所震撼住，发愣的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无法体会他言语中的意思。
“姑娘！姑娘！”
当我和孙权僵在原地剑拔弩张时，小吟颤抖着的急切呼喊声传来。
看到孙权，她也顾不上行礼，豆大的汗珠顺着煞白的脸庞滑落，“吴侯，姑娘，你们……你们快去看看，仁儿小姐她……她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第六十七章 庭院深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