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三十九章 百姓神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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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醉虽然言行奇异，但医术颇为精湛，经由这次温泉针灸疗法之后，陆议的疫疾开始逐步好转。我又潜心研究了《青囊经》上关于治疗伤寒之症的方法，根据陆议的症状，去除了发汗的麻黄等药物，又加入桂枝、芍药、生姜、大枣等聚热药材。陆议服用之后，收效甚好，一月不到，便已恢复了往日的气色。
通过陆议这次的“试药”，海昌当地的疫疾也找到了医治的良方。我如法炮制了前后两种汤药，根据患者个人的体质不同，加入到“符水”之中，也因此，疫疾在海昌境内得到了控制，痊愈的百姓越来越多。
疫情虽已得到缓解，海昌的百姓却仍旧不能安居乐业。所谓民以食为天，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问题。长期的灾害，早就使这里的大片土地荒废，真真是百废待兴。
病愈之后，陆议仍旧是一刻不得闲的忙碌着。即便是在县府，与他也难以见上一面。据阿志所言，他每日外出，不外乎走访官员和视察民情。然而，当地官僚之风甚重，大小官员皆是怕承担责任，打着马虎眼尽说一些冠冕堂皇之话。是故陆议事必躬亲，深入了解当地情况。
这日午后，小吟从阿志那里听闻陆议已经回了县府，正在偏厅小憩，我也不作细想，便径自前往偏厅。海昌的夏天尤为湿热，不消多动就已浑身粘腻，一路疾行使我细汗涔涔。
我在厅前停住了脚步，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边擦着脸上的汗珠。厅内传来淡淡的兰草香薰味。陆议偏爱这种十分普通的香料，他说兰草之香淡而雅，非但能够使人宁心静神，如若在屋里煮茶暖酒，也不会影响茶味之清香酒味之浓醇。
然而就在这一刻，我突然犹豫了起来。我就这样莽莽撞撞的冲进去会不会打扰他的休息？转念又一想，我不过是想知道他是否一切安好，只需一眼，一句问候，我便离开。
于是，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仅是这须臾一眼，就让我忽生出一种造物者好生偏心的念想。都说海风最容易把人吹黑，可是眼前此人，就这么清清雅雅的凭窗而立，蹙眉远视，却仿佛让我感受到初升新月清泠的茸茸光晕，又或是观赏寒冬枝头冷凝的点点霜雪，令人一时间闷热褪尽，说不出的惬意清爽。微风自窗而入，衣袂随之微扬，香炉细烟袅娜上舞。陆议轻闭眼眸，舒展双眉，无墨自入画，满室尽月华。
“伯言……”我走入厅内轻轻唤道。
“尚儿？”他睁开眼睛，侧首与我四目交汇，这一瞬，我的心何止跳漏了一拍？
陆议走近我，他的眉宇间有淡淡的烦愁与疲倦，却仍是对我微笑道：“尚儿找我可是有事？”
“没……没事，”我忙摇头，但也总不见得说只是想来看他一眼，于是乱扯了一个借口，“我只是……想给伯言号个脉……怕病情有反复……”
陆议略抬下巴“哦”了一声后，大大方方的卷起袖口，伸手到我眼下，“那么有劳尚儿了。”
望着春葱玉指在前，我的脸颊竟是不争气的燥热了起来。哎，要怪只怪天气太热了吧。就这脉搏跳动的频率而言，我想该接受号脉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吧。
我搭上他的手腕，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偶一抬眼，正遇上他灼灼的目光，若清潭映月，美不胜收，叫人移不开眼。相顾无言良久之后，终是我先行败下阵来，落荒而逃般垂下头来，道：“伯言……伯言脉象平和，已是无碍，但无论如何也是大病方愈，不宜过度劳累，应多休息才是。”
“好。”他望着我应道。
我知道他虽答应得快，实则却是一个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之人，刚想开口驳他两句，门口突然有士兵来报。
“禀陆大人，百花村村长和部分村民已经候在府外。”
我立时如做贼心虚般松开陆议的手。他却不以为意，淡笑着整理了一下袖子，道：“请他们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到。”
眼见着得来不易的相见片刻就散，我有点不甘心的问道：“什么事情那么紧急？”
“尚儿不妨陪我前去。”似看穿了我的心事，他如此道。
我随陆议一同来到了县府的大门之外。只见烈日底下，黑压压的挤着人头一片，县府门前宽敞的大道已是被近百名村民围的水泄不通，却都是井然有序的排队站立。而为首的，是那日在百花村神坛之下，接受“作法”的重病老者，百花村的村长。而今他已经全然恢复，精神异常矍铄。
“陆大人，”村长极为恭敬的开口道，声音苍老却不失力度，“百花村每户的户主皆已在此，老朽代村里所有村民多谢陆大人心系百姓，待民如子。”
陆议拱手回道：“村长言重了，为官者本当如此。”随即转而对候于一旁的县府总管道：“王大人，开仓放粮。”
百姓一阵欢呼雀跃。村长又道：“自陆大人来到海昌之后，替我们驱赶了山鬼，治好了疫症，如今又施米缓解我们的粮荒，陆大人真是海昌的救星，我们百姓的神君啊，大家说，是与不是？”
村长的慷慨之语立时一呼百应，人群中“陆神君”的喊应声此起彼伏。
我转头望向陆议，他竟是难得的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连连拱手作揖以回应百姓的爱戴之声。
“陆大人且慢！”
突然，有不和谐的细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密集的人群被几个武装士兵硬是挤出一条通道，而不顾身边不断跌倒的村民，踏着这条通道而来的，正是在陆议到来之前领县事的海昌县尉淳于兴。
这个淳于兴体态丰腴，恰是与身旁面黄肌瘦的百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满脸的横肉随着他的脚步颤颤巍巍，油光噌亮的双颊上倒有几分像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陆议见来人是淳于兴，也不禁皱起了眉，但还是保持礼貌道：“不知淳于大人前来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下官只是想请问陆大人一件事，”淳于兴一脸傲慢，“陆大人私放军粮可是有太守大人的公文？”
他口中的太守大人，应是指的会稽太守。名义上领会稽太守的是孙权，他如今在外征战，无暇也无可能来管理地方之事，而代理太守一职的都尉淳于式，就是这位淳于兴大人的叔父。
“还未收到。”陆议坦然据实而答。
“哼，”淳于兴冷笑一声，“那么陆大人果真胆大，可知这私自挪用军饷是何等大罪么？”
“议甚为明白，不劳淳于大人提醒。”陆议敛起了温和之色，严肃道。
“那么，陆大人还要继续开仓么？”淳于兴挑衅道。
“是。”陆议坚定的一个字让淳于兴脸上的波光又荡漾了一回。“太守公文迟迟未至，而海昌的百姓却因缺少粮食而性命堪虞，试问淳于大人，议如何能为一纸公文而置活生生的人命于不顾呢？
淳于兴被堵得一时回答不出话来，进而转为讽刺道：“吴侯让陆大人前来海昌屯田，没想到如今不但是颗粒未收，更是要清空了原有的库粮，陆大人这屯田都尉倒是当得史无前例。”
陆议淡然的望向远处道：“民为国之本，若民之不存，则国何所依？又岂是这一囷粮食的损失？淳于大人不必多费唇舌，我意已决，若吴侯怪罪下来，议一力承担便是。”陆议转向王总管道：“放粮。”
“是。”在一旁待命已久的王总管见陆议如此斩钉截铁，连忙转身准备入内开仓。
“慢着，王大人，”淳于兴又开口道，“你也怎么变得糊涂了起来，若无上头的指示私自打开粮仓，陆大人自是有百般辩才可以脱罪，但王大人你官卑言轻，也有自信能使自己免罪吗？”
王总管听得淳于兴这么一说，脚步也变得迟疑了起来。目光在陆议与淳于兴之间来回逡巡，一时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眼见着场面僵持不下，我心中也暗暗焦急。这时，正见小吟带着一脸好奇走出府中，想必是听见门外嘈杂之声而来一探究竟。我走到小吟身边，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小吟立时领悟，扑闪了一下大眼睛，轻轻道：“这事简单，包在我身上。”便一溜烟的又蹦进了府。
这边，淳于兴仍在不依不饶，“陆大人若要坚持，就休怪下官要参上一本了！”
陆议轻叹一声，“真要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淳于大人请随意。”
淳于兴像是一个空有蛮力的武夫，用尽全力出招，却招招落在了棉絮之上，被轻而易举的化解开来。“哼！”这一声哼的甚响，似要发泄出满肚的憋屈。
然而，这一声尾音未落，便见从县府之中如游龙般蹿出许多壮丁，直直向淳于兴冲去。其中一人高喊：“就是这狗官，从前不给我们好日子过，现在还想断了我们的活路，给我打！”
淳于兴和身边的侍卫始料不及，被这些壮丁冲散，侍卫被死死堵在人群之外。刚才还如凶神恶煞的几人，现在竟也只能束手无策的干着急。
陆议看到这阵仗也是一愣。我走到他身边快速道：“可以放粮了。”
陆议即刻明白了过来，吩咐王管事去开仓。一会儿，雪白的大米便被搬运了出来，村民们一一拿着盛具装米。
这一厢，人们有条不紊的接连领米归家。而那一厢，淳于兴正跌坐在地，对着虎视眈眈的村民不敢有半分动摇。两幅场面当真是相映成趣。
淳于兴的七窍似乎都要冒出些烟来，无奈之下，只得像陆议投来求助的目光。我见陆议面有不忍，就立刻抓过他的手跑进了府，拉着他一路又回到了偏厅。
“那个淳于兴是罪有应得，伯言不必同情他。”刚到偏厅，我便放下他的手气喘吁吁道。
陆议看着我，渐渐轻笑出声，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尚儿还真是……机敏可爱……”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摇头道：“没办法，对付无赖之人，只有用无赖之法，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神君，你说是与不是呢？”
想到刚刚村民高呼“陆神君”时陆议的神态，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议还是与我对望，笑意在他脸上越来越浓，如清风掠过葳蕤芳草，层层叠荡，不胜清凉。
如此这般许久过后，正当我想问他下一步该如何打算之时，门口又突然冲进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对着男装的我兴奋道：“公子，公子，你这招真是有用，那些村民一听说我要从后门放他们进府去对付那个淳于兴，一个个都配合的紧呢！”
尾随而至的是阿志，他也憨厚道：“呵呵，一开始真是吓死我了，后来才知道是冲着淳于大人而去，还好还好。”
“这就叫做官逼民反！”小吟愤然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对着陆议堆笑道：“陆……陆大人……小吟不是说你啊，是说那个淳于兴。”
陆议并不介怀的颔首致意。阿志接着道：“淳于大人执掌县事期间，横征暴敛，村民叫苦不迭，想来是早就积怨已久。”
小吟轻哼一声道：“这种大人，真是比疫疾还要可怕十倍！”
“可不是嘛！”
“……”
我饶有趣味的听着小吟和阿志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唱我一和的义愤填膺着，却忽而感到有一片巨大的阴影慢慢靠近。
“陆大人！”原是已经突出重围的淳于兴。他的嗓音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颤抖。
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今天这偏厅倒真是热闹的很，只是这淳于兴体型过于硕大，在这门前一站，连最会见缝插针的阳光一时之间也不见了踪影，只觉得乌云压顶，烦闷难挡。
“淳于大人无碍吧。”陆议看着一脸狼狈的淳于兴，很好心的问候道。
淳于兴扶了扶发冠，带着两个侍卫走进了偏厅，对着陆议冷言道：“陆大人，这海昌的百姓在你管治之下如此无法无天，不知陆大人有何说法？”
“若论民治，淳于大人治理海昌已有数载，议不过短短数月，淳于大人应是对此地民风甚是了解，议不敢班门弄斧，妄加评论。”陆议正色道。
这句话听则谦恭有礼，却是名褒实贬。淳于兴也听出了个所以然，脸色霎时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绿，怒道：“如今仓库已空，又逢大旱无水灌地，陆大人，你真得好好想个法子解决眼下的问题了，要不然到时候会稽大人和都尉大人怪罪下来，恐怕也不是你陆大人一力能承担的了的。”
我见淳于兴态度恶劣，心中着实为陆议气不过，他不就是仗着上面有都尉大人撑腰么？真是一幅小人的嘴脸！于是忍不住插嘴道：“海昌依山傍海，海水资源丰富，又怎会怕这干旱？”
“哈哈哈……”淳于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狂笑起来，对着我不屑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要用海水去灌田吧？下官还以为陆大人才多识广，想不到身边竟也是一些无知浅薄之人！”
被淳于兴这么一说，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直怪自己不假思索就这么贸然开口。这海水灌溉在二十一世纪都是一个大课题，又怎么可能用在现在这个时代？
陆议见状不动声色的走到了我和淳于兴的中间，挡住了他直视我的目光，然后道：“海水所含盐份较多，一般农作物用之灌溉时难以存活。然以淳于大人的博闻群览，不会不知海昌亦汇集多条淡水河流，为何就不曾想到引河水灌溉呢？”
“这……”淳于兴一时语塞，顿了半天后才又道：“陆大人既然如此有自信，下官也就言尽于此，到时若无良策，莫怪下官上书于都尉大人。”扔出“都尉大人”这个杀手锏后，他又对着身后的侍卫喝到：“我们走！”
言罢便甩袖悻然而去。也许是今天的遭遇太过跌宕起伏，淳于兴有些头晕目眩，离去时竟不小心被门槛略微绊了一下，身体跟着向□□斜撞在了门框上，好在他满身脂肪这时派上了用场，愣是帮助他又弹回了原位。
正好看到此副滑稽画面的我和小吟相视一笑，待那三人走远了，才终于忍不住肆无忌惮的弯腰大笑出声。
阿志看看我，又看看小吟，不明个中缘由，挠挠了头，也莫名的就跟着傻笑了起来。
直到我觉得腰腹发酸，才止住了笑意，直起身来，却又撞上了陆议深刻的眼眸。
“别动。”我刚想避开那目光，陆议突然开口道。
“嗯？”我不解的看着他，当真也是没有再动分毫。
陆议挪动了脚步，离我又近了些。然后他竟是抬起手来，擎起袖管，温柔细致的顺着我的脸庞擦拭，“看你，笑得满脸是汗……”
柔柔软软的触觉像是一把火点燃了我整个脸颊。我唯有心中暗暗安慰自己：真的只是天气太热了！
“嗯哼！”小吟适时的清了清嗓，“阿志，后院还有些柴火没有劈，我们去劈完吧。”
阿志茫然道：“柴火不够用了么？可是我不会劈柴啊……”
“真是笨蛋，叫你去你就去！”小吟拉过阿志的衣袖，在阿志“我哪里笨了”的嘟哝声中，硬是拖着他离开了偏厅。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百姓神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