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番邦之术（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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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吴侯府已近深夜，孙仁还未入睡，焦急地等待着我们。孙策叫来了医官诊治我的腿伤，好在脚腕看上去肿得厉害，但也不至断骨，这使我松了一大口气。
本以为自己任性的举动会遭来责罚，不成想得到的却是全家上下的体谅和安慰，就连向来庄重严肃的吴夫人第二日也遣了人送来了滋补药品，叮嘱几句寻亲之事切不可心急，一切随缘的话。我能感受到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温热情绪在涌动着，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自小一直企盼着的“家”的感觉。
未及冬至，孙策的大军就自去阿开拔，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征途，以至于整个岁末新春期间，吴侯府都显得有点冷清。当然，这种冷清也是相对孙仁说得那些小时候过年节时和哥哥们的趣事儿而言的，而对于一个早把各种传统节日越过越淡的现代人而言，完全无法想象古代的节日为何分门别类如此之多。
冬至过后有腊日，腊日以后就是正旦，自汉武帝开始，汉代便改以夏正，将夏历正月初一视为“岁首”，沿用至后世。正月除正旦之日外，还有立春，上丁日，上亥日这三个重要的日子，到了二月开春便有社日，这些节日的目的，不外乎或祭神祭祖，或驱魔祈福，或团圆娱乐。由于孙策三兄弟征战在外，吴夫人并没有在节日中搞很大的排场，只象征性地在吴侯府里稍作安排布置。
我的脚虽无大碍，但毕竟伤筋动骨仍需百日，尚香营的练兵不得不暂时搁置了下来，我只能整日待在西院陪伴孙仁。因着上回孙策离开吴郡时发生的绑架之时，吴夫人这一次不敢掉以轻心，严令孙仁不得随意出府，是以漫长的年节对我们来说也是煎熬，除了偶尔听听娟儿等丫头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民间的百戏杂耍驱魔舞之外，我与孙仁多半四目相对，百无聊赖地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来打发时间。我的过往乏善可陈，所以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我听她说着他们兄妹几人的事。
原以为孙仁最依赖的人会是大哥孙策，却不想她提及最多的人是竟是言语不多的孙权，这似乎令我对她口中温柔而善解人意的二哥越来越熟悉，可转念想到我所认识的他时，虽则也不陌生却始终无法与孙仁眼中的他重叠起来，再思及他留在史册中的那些形象，我就更恍惚起来，连带着积累的熟悉感也开始变得缥缈，就仿佛这本就是三个不同的人。
待到把所有的话题都聊尽时，我便会一瘸一拐地随着孙仁去看望待产的大乔。自孙策走后，大乔的肚子好像也随着思念那般与日俱长。二月过后，已完全是一副即将临盆的模样。
我与孙仁都没有经验，但作为女人，天生就对怀胎生产一事充满了好奇，虽还未看到孩子的模样，却好像经历了他一天天的成长，甚至有一日，大乔在弹奏箜篌时被孩子一阵毫无预兆的胎动所打断，我们的紧张兴奋丝毫不比将为人母的大乔少，围着她团团打转问东问西，直到最后她掩口笑道：“待孙郎回来了，该是为两位妹妹说亲了。”
大乔一副长嫂为母的模样把我们闹了个脸红，孙仁亦不甘示弱地回道：“等大哥回来了啊，说不定自己的大胖小子已落了地，到时候不忙着好好奖励大嫂，来管我们两个小丫头作甚？”
大乔轻抚着圆润的肚子，眉梢眼角满溢着母性的温柔，却也掩盖不住心中的遗憾，孙仁见状，知她所想，便又安慰道：“自大哥西征以来，捷报频传，刘勋黄祖皆不堪一击，没准就能提前回来，看着自己的胖小子出生。”
被孙仁看穿了心事，大乔微微一笑道：“仁儿如何知道这一定是个小子，如果是个姑娘呢？”
我忙道：“女儿贴心，也是一样的。”
孙仁也靠着大乔道：“香香说得对，瞧我们俩，多贴心？大嫂如此年轻貌美，与大哥再接再厉便是。”
大乔轻点了一下孙仁的额头，脸上飞来两片红晕，显得光彩琉璃，不可方物。孙仁装痛，夸张地捂着前额往大乔身上蹭。我望着眼前美好的一幕，心头却忽而被一阵阴影笼罩，如今已是建安五年的二月，再过两个月……一时之间，我甚至比大乔更盼望着孙策能够早日归来。
三月的上巳日亦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人们通常会通过沐浴清洁来祛病防灾。孙家上下虽不像普通百姓那般携家带口去浴场洗澡，或备上食物去江畔投置祭神，但吴夫人仍是相当重视这个日子，午食方过，就瞧见府里的丫头们前前后后忙活着添柴烧水。
孙仁身子弱，不大耐寒，整个冬日又窝着不动，不出汗也就不常洗澡，这一天也不得不配合着习俗。我怕她冻着，因而让丫头们把屋子弄得热气腾腾了，才让孙仁准备除衣，就在这时，一个刚从庖厨回来的小婢女急冲冲地道：“听乔夫人院里的姐姐说，今早夫人突然有了临盆的迹象，这会儿怕是要生，产婆都已经来了。”
孙仁刚放下暖炉，听到这个消息，喜上眉梢，“真的吗？我要去看看。”
这下子，无论我怎么劝说孙仁生产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等沐浴过后也赶得上孩子呱呱坠地，她都听不进分毫，拉着我就往大乔那里去，徒留满室白雾缭绕。
吴夫人和桂姨已等在了大乔的产房之外，我们到时，正听见桂姨焦虑地道：“怎么就偏偏赶上了今天？上巳日产子，只怕……”
吴夫人淡淡扫了桂姨一眼，她立刻收声，退到吴夫人身后，口中似在念着什么经文。孙仁百无禁忌，跑到吴夫人身边，紧张地问道：“娘亲，大嫂进去多久了？孩子多久才能出生？”
吴夫人见了孙仁，皱眉道：“怎么跑来了这里？沐浴除秽了没有？”
“我和香香都洗过了。”孙仁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好跟着点头，她又道，“听说大嫂临盆，我们就等不及想来看看孩子。”
桂姨把话接了过去，“仁儿小姐，这女人生孩子哪是那么快的事情，少则也要大半日，多则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孙仁一脸不可置信，此时产房里已隐约传出大乔的呻/吟之声，她攥起我的衣袖，担忧道：“这该有多煎熬啊。”
桂姨又劝道：“两位都是未出阁的姑娘，留在这里总不大好，不如先回西院，这边一有好消息，就立马差人告知你们。”
孙仁有些不情愿，看向她母亲，盼着能够留下，而吴夫人却道：“阿桂没有说错，这儿人进进出出的，你和香香还是先回去吧。”
无奈之下，我们只得返回，却已没有做其他事情的心情，在屋里坐立不定，眼睛时不时瞄向院门口，盼望着下一个踏进来的丫头能够带来大乔顺利生产的消息。
可是事与愿违，我和孙仁一直等到了天黑，都没能等来我们所期待的结果，直至婢女送来了夕食，孙仁终于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对我道：“医书上言，胎位不正，婴孩过大，产妇体弱等原因皆会导致难产，难怪常听人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去鬼门关走一遭。”她越说越慌，“不行，香香，我不能干等着，我要去陪着大嫂。”
孙仁的话让我全身一凛，之前我虽则同样心急但并不过分担忧，对结局的笃定几乎让我忘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女人在生产过程中遇到的任何一个小问题，此时都可能是致命的。在这个时代，产妇的死亡率乃至婴儿的夭折率极高，正如孙仁所言，这是一场与死神的竞赛，即便我知道历史上孙策会有一子，孩子会如期诞生，可是大乔呢？
想到这里，我再也不去阻拦孙仁，任由她拖着手再一次奔向了大乔处。
吴夫人和桂姨仍在，神色却已没有了午时的镇定，除了疲惫，还显出几许苍白凌乱，看见了我和孙仁，也顾不上指责，只站直了身子往大乔屋里张望。
孙仁刚想询问情况，便被大乔一阵凄厉的叫声给打断，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这声音，完全不似我想象中那种高亢尖锐的释放，而是一种徘徊在生死边缘，近乎绝望的，耗尽全身气力的沙哑呐喊，令人产生或许下一刻她就再也开不了口的错觉。
产房外的空气绷紧到了极点，我与孙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吴夫人紧抓着桂姨的手微微颤动着。少倾，大乔的房门被打开，产婆悬着一双血渍未擦尽的手匆匆忙忙地跨了出来，走到吴夫人跟前，用袖口抹了一下额头的虚汗，颤颤巍巍道：“太夫人，乔夫人身子弱，怕是……要不行，小公子还没出来，若是有个万一，太夫人是要保住母亲还是孩子？”
我一震，紧紧盯住吴夫人，极度害怕从她口中听到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吴夫人没有立即回答，闭了闭眼，睁眼望向桂姨道：“自然是保住大乔的性命，她还年轻……”
我心里的石子虽落了下来，但吴夫人那半刻的犹豫却让我生出一种悲愤之意，又无限同情着此时此刻无助而又弱小的大乔，这种种情绪，把我隔绝在了整个画面之外，已听不进孙仁在我耳边说的任何一句话，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婴儿的啼哭骤然响起，我才惊觉过来，转头看向孙仁，木然地问道：“大嫂……没事了？”
孙仁也是惊魂未定，结结巴巴道：“应……应该没事了，刚才产婆进去时还说孩子要保不住，现在看来当是母子平安。”
果不其然，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那原本有些弯腰驼背的妇人像是换了张脸，抱出了襁褓中的婴孩，送至吴夫人面前：“恭喜太夫人，贺喜太夫人，小公子足金足两，声音洪亮，定是人中龙凤，福寿绵长。”
吴夫人喜上眉梢，一叠声儿地说着好，抱过嫡长孙，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乍惊乍喜的激动心情，但双手仍在打着颤，桂姨帮着托了一把，口中仍在念叨佛祖保佑。
我记挂大乔，见婢女们还在大乔屋中进出，无心去看吴侯府的继承人到底是何模样，觑着空挡，便随一个端着热水的丫头入了内。
房间里弥漫这一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血腥，大乔的贴身侍婢跪坐在地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其余婢女人在大乔身下忙碌，神情透露着紧张。我不敢出声，看着一块又一块的血巾被扔到水中，在铜盆之中展开，血水的腥红就这么一层一层被加深，让我渐渐失去了焦距，眼前只有漫无边际的红，我根本无法相信那么多血液是从柔弱的大乔体内流出。
我听到身后的抽气声，回头一看，孙仁不知何时已跟了进来，应是和我一起看了很久，眼眶中的泪水在打转，低声呜咽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的先保住大嫂吗？再这么下去，大嫂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
一个有经验的侍婢道：“夫人产后出血不止，极为虚弱，大夫配制的止血汤药灌不进，再不止血，恐怕……”
孙仁闻言擦了擦眼泪，跪到了大乔的床前，从婢女手上拿来了药碗，舀了一勺，试图让药汁流入她双唇的缝隙之中，然而大乔已经失去了意识，双目紧闭，脸上无一丝血色，就好像所有的生命色彩都随着那一盆盆血水被倾倒了出去，孙仁再怎么努力，好不容易入嘴的汤药又原原本本自嘴角流出。
孙仁急得又流出了眼泪，一边再次作出尝试，一边边哭着道：“香香，快把我的那些医书都拿来，我马上……马上就找给大嫂止血的法子。”
我愣愣地应着，刚要站起转身，却撞上了随后进屋的桂姨，她哎哟一声，道：“香香姑娘，这里是产房，不是姑娘家该来瞎折腾的地方，赶紧去外边等着，莫要耽误了医官给夫人诊治。”
我抬头见一个中年医官跟在吴夫人身后进来，便不作声地拉起了孙仁退到一边，又见屋里着实拥挤，悄声对孙仁道：“我们还是去外边等吧。”
不想孙仁执意不肯离开，眼中仍然噙着泪：“我第一个大嫂就是这么扔下萱萱走的，当时大哥也是征战在外，回来以后悔恨不迭，懊恼自己没能陪在嫂子的身边，如果这一次也是这样，我怕大哥会受不住。”
我和孙仁站得远，隐约在众人中看到医官诊断之后站起，微微叹了叹，摇摇头，随着桂姨去开药了。吴夫人没了桂姨的搀扶，脚步有些踉跄，慢慢走到了屋外，坐定下来开始诵经。
吴夫人的表情似乎证实了医官已经给大乔宣判了死刑，孙仁脚下一软，瘫在了我的身上，不停地自责道：“我平时看那么多医书，为何此刻还是救不了大嫂？”
我扶着孙仁的肩膀，把她带到了一旁的坐榻上，脑中有了片刻的清醒，忽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我赶紧抓住，努力地去回忆。
前一世，我并不擅于交际，唯一的乐趣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看各种各样猎奇的书籍，我记得其中就有提到古时候一些东南亚地区治疗产后出血的偏方，因为方法奇特，故而留下了印象。而这一刻，望着奄奄一息的大乔和束手无策的孙仁，我忍不住大胆地道：“仁儿，我曾看过一册书籍，里面提到扶南国的产妇在生产之后，会将热饭拌之以盐，放入产道，以此止血，产妇通常两三日即可下水沐浴。汉人女子虽与番邦女子不同，但我想身体构造总是一样，此法甚为简单，我们不如一试。”
孙仁是通医理的人，很快就消化了我的话，镇静下来，沉吟道：“热饭膨胀可收水止血，盐可消肿去毒，香香此法，或可一试。”
随着孙仁的理解，我的记忆也愈发清晰，即便是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在很多医疗设备简陋落后的地方，医生为防止产妇失血过多，会把避孕套放入产道，而后灌以生理盐水，现在经由孙仁一解释，我忽而领悟到这或许是相同的原理。
事不宜迟，孙仁立刻让人去庖厨取来了热饭，加进食盐搅拌后，用干净的麻布裹住，用线缠着不让米粒漏出，也方便事后取下，随后交由助产的侍婢，让她缓缓移放至大乔的体内。众人虽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但孙仁向来精于医术，又是吴侯府的小姐，亦没人敢多问。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出血量渐渐有了止住的势头，众人欣喜，恰逢此时，桂姨命人端来了医官配置的止血汤药，孙仁本想含着药汁对着大乔的嘴喂去，却顾虑自己身体有疾，对孕妇健康不利，我见此情形，便主动拿过了汤碗，接替了她的任务，如此一碗药灌下，我口中亦是苦不堪言。
能做的事情似乎都做了，接下来，一切就交给了命运。
夜色已深，孙仁执意要留下，已经疲惫不堪的吴夫人劝说不动，只得由着她，和桂姨先行回房中歇息。
我陪着孙仁挤在大乔房中的那张坐榻上，盖着侍婢们送来的被子，半寐半寤地靠在了一起。
昏昏沉沉间，我做了许多零碎的梦，一会儿是孙策，一会儿是大乔，一会儿又是襁褓中的婴孩……直至快要天亮的时候，我被侍女们的一阵疾呼惊醒。
“夫人醒过来了，仁儿小姐，香香姑娘，夫人睁开眼睛了……”
睡意顷刻间被遗忘，我和孙仁同时跳下了榻，又手忙脚乱地撞到了一起，于是丫头们又来扶我们，就这么拉扯着，我和孙仁几乎是扑倒在了大乔的枕边。好在大乔虽然很虚弱，人却清醒着，没有被我们的举动吓到，反是尽力作出口型安慰我们：“让妹妹们担心了……”
“大嫂……”孙仁搂住我喜极而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大嫂没事了……”
我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嘴唇都在颤栗：“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番邦之术（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