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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第一百二十章 一枕黄粱 ...

  •   步榕的死,对孙权的打击很大,任谁眼睁睁地看着深爱自己的人死在怀里都不免会动容,更何况是陪伴在身边二十多年的爱妃。一连几天,神龙殿都传来陛下食难下咽,寝不安枕的消息,只有全公主孙鲁班的照料和劝慰才能使他的状况稍有起色。

      小吟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几日来,对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是不是该去神龙殿一次?”

      我虽明白她的意思,但不由出言自讽:“去做什么?检讨自己逼死了步夫人,还是陪着陛下追忆亡妻?”

      小吟心里也清楚,只是仍有不甘心,“可是白果就这么白白死了……”

      我心里一痛,无奈地惨笑,步榕永远是一个头脑清晰的人,算准时机先发制人,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也要把获得的利益最大化。是的,我输了,从情感上来说,我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一个死去的人,这个时候,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招来孙权的厌恶,对他而言,一个不能再开口的人,或许才最值得信任。

      小吟灰心丧气,我尽量往好的方向去安慰:“白果不会白死,至少吕壹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至于孙鲁班……”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可心里还是堵得慌,“随她去吧。”

      ***
      事情的结局未出我所料。孙权在哀悼步榕的同时,顺应朝臣之意,以构陷驸马朱据等罪名将吕壹送上了断头台,草草平息了这一场由一个卑鄙小人掀起的朝野震荡。

      步榕终于在她死后得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名分地位。孙权以皇后之礼,将她和追赐的皇后印玺与绶带一同葬在了钟山南麓的吴国皇陵,百年之后,依旧相依相伴。

      我再也没与孙权提起过那日玄武湖上发生的事情。步榕的事渐渐淡去之后,一切又好像恢复到了往昔,但我们之间,无形中又多了一层谁都不愿触及的隔阂,这样的隔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层层堆叠得我们快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了。

      好在我也不再年轻,我甚至可以觉察到生命的迹象正在从我的躯体里淡去。人老了或许也有点好处,会给自己在牛角尖上凿洞了,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也没那么关心了,风起云涌也好,尘埃落定也好,穷途末路也好,豁然开朗也好,统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支笔和几页纸罢了。

      我所挂心的,只有安安的归宿。那日在危难之时得陆抗相救之后,她的性格沉静了许多,不再贪玩,这其中当然也有白果离去的缘故。她常常会坐在窗下发呆,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双目却异常灵动,时而颊边透着绯红。知女莫若母,她的情形,让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年少时曾经在一个偏远的海边小城,做过的那些遥远的梦。

      其实,在那次事件不了了之之后,我就着急想见孙萱一面,但从小吟口中得知,孙萱此来建业,主要是为儿子定亲而来。她所中意的未来儿媳,便是张昭的孙女,张承的二女儿,也就是和儿未过门的妻子张丽玉的嫡妹。

      失望之余,我尝试着不露声色地无意间向安安提起陆抗的这桩亲事,本以为她的反应会很大,却没想到安安很平静。我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两人毕竟萍水相逢,过个一两年,这事情也就化作无痕了。

      比起女儿,我对和儿的关心总要来得少些,这也许与他的性子有关。和儿自律严谨,文武皆有小成,性格却疏疏淡淡,与世无争,常常被孙权所忽略,不及四皇子孙霸得他的欢心。但这几年来,随着儿女们的渐渐长成,成熟稳重的和儿反而更能得到他父皇的重视。旁人只道是我圣宠不衰之故,而只有我清楚,我和他之间的情分,或许已不能使我的儿子幸免于他的帝王之术。

      和儿十四岁的时候,孙权为他安排随行侍卫护其左右,更令吴国大儒中书令阚泽做他的老师,教授经传典籍。时日不久,朝中便有人嗅出了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上书提议陛下让诸皇子封王就藩。孙权以天下未定,不宜尊宠皇子为由将此事揭过。

      这让我想到了当年的二皇子孙虑,但我的身体状况已容不得我有太多精力去过问和儿的事,只能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处处小心,勿行差踏错。和儿的脾气好,从小到大,除了偶尔在学业上会恼怒自己不得要领之外,几乎不曾见过他动怒,对安安也好,对我也好,他都特别有耐性,我反复唠叨,他就反复应是,说一声“母亲安心”。

      但也许此时此刻比我更难心安的,是从吴王世子算起,身居储位近二十年之久的太子孙登。我想,孙登是了解孙权的。早年在曲阿,我和年幼的他尽管相处时日不多,但知他性格虽沉默寡语,但心里却早熟明理。身为长子,生母出身卑微,后又不知所踪,养母为孙权所厌弃,贬黜在吴,皇帝又日益宠爱诸幼子,他这个太子当得可谓如履薄冰,稍有风吹草动,储位便显得岌岌可危。

      因此,在孙虑得宠之时,远在武昌的他才会利用一切可为其所用的人和事,给自己铺设一条通往建业之路。然而,他也明白,他的父皇是一个强势的君主,在位一日便不容许任何人在他眼前翻云覆雨,孙虑之事或已在心照不宣的父子两人之间扎上了一根刺,这根连皮牵肉的刺使孙登更为战战兢兢。

      如今的和儿仿佛让孙登看到了当时的孙虑,只是不同的是,他再也没有使幸运的天平偏向自己的砝码和自信。

      不久之后,刚过而立之年的太子殿下传出了罹患重病的消息。我原以为是他的韬晦之策,但算算时日,确实也差不多了。计算着别人寿命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尤其是在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向终点却又不知会停在哪一刻的时候。

      赤乌三年,为了在宫中增添一点喜气,孙权让和儿提早举行了冠礼,赐字子孝,并在同年迎娶嫡妃张承长女张丽玉。虽然在我看来十七岁的年纪仍是半大的孩子,但在有生之年能尽早看到儿子成家也是值得欣慰的事情。

      其实,在张氏之前,和儿已有一名叫做“宁儿”的侧妃何姬。一日他随父皇巡视乌衣巷军营,正逢军中骑射大赛,其中参赛的一名姓何的骑士在前一晚饮酒暴毙,众人理所当然地将他的名字划出了比赛名单。然而在比赛当日,一名英姿飒爽的少女出现在营前,直说不能失信于人,要替父参赛。孙权奇之,便准许她入内比试。最终,少女在第二轮败下阵来,但她的英勇和守信仍然获得了孙权的嘉奖,并将她聘给和儿为侧妃。

      宁儿活泼可人,丽玉温柔娴静,因着还是小女孩的年纪,两人相处得十分投机,反而没有面对和儿时那般扭捏拘谨。安安也时常与她们玩在一块,但与丽玉更为亲近些,我隐隐知道其中的缘由,却也只能暗自叹息。

      ***
      赤乌四年春,在经历一个大雪没膝的冬天之后,已经休养生息了几年的吴国准备再一次向魏宣战。魏明帝曹睿已在两年前病逝于洛阳,曹魏的三代君主竟是一个比一个短命,即位的养子曹芳还只是个垂髫小儿,只能由大将军曹爽和太尉司马懿共同辅政。

      在曹睿手上吃过数次亏的孙权又一次感受到了上苍对自己的眷顾,年近六十的吴帝陛下再次生出了时不我待的感慨。

      鉴于以往的失败教训,这一次,孙权没有急于行动,而是足足等了两年之久。

      虽说是休养生息,吴国上下并未完全从连年的征战和几次错误的决策中恢复过来,财政和军备仍然不足。于是,孙权决意,再次铸造大面额的钱币,一开始是“大泉二千”,后来索性变为“大泉五千”,即一枚钱币的面值相当于五千个五铢钱,而重量仅是五铢的几倍。

      推本溯源,这种制造大面额流通货币的行为始于蜀汉。早在建安十九年,刚占领成都的刘备在遭遇财政危机时,就在刘巴的建议下,进行货币改革,发行面值为百枚五铢的“直百五铢”,大量敛聚民间财富。直到刘备逝世,丞相诸葛亮秉政,发动北伐战争,直百五铢的重量不断减轻,大大加重了当地世族和百姓的负担,连诸葛亮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益州疲弊”的事实。

      作为与蜀汉紧密联系的东吴,两国之间贸易频繁。为了不使自己吃亏,让财富都流向蜀汉,东吴也先后铸造了“大泉五百”和“大泉当千”与之抗衡。许是尝到这种不需要花太大力气就能轻松敛财的甜头,于是孙权开始变本加厉。

      然则过犹不及,孙权的决定首先遭到了直接蒙受巨大利益损失的吴国世族们抗议,继而普通百姓也开始抵制大钱,宁可退回到以物易物这种最原始的交易方式。太子孙登病重,和儿常在孙权左右,慢慢涉足朝政之事,亦委婉地向他父皇表达了铸钱可能造成的隐患。

      可是孙权是一个坚韧固执的人,这种性格随着年岁的增长愈来愈明显,渐渐演变成了顽固。他认定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大钱仍旧在声势浩大地铸造,战事仍旧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他不但自动过滤了朝中的反对之声,并且在此次伐魏之战中,干脆弃用陆议、朱据等世族将领,调遣大驸马卫将军全琮、大将军诸葛瑾父子、车骑将军朱然分别进攻魏国四城。

      战事一开始便陷入了胶着,双方各有胜负。孙权在建业焦急地等待着前线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好消息。然而,好消息并没有等来,他却遭受了令一重打击。

      年仅三十三岁的太子孙登终告不治,于夏五月病逝。

      人死如灯灭,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吴帝开始缅怀起故太子的好来,以至于对前方战事的热情大大退减。六月,魏太傅司马懿出兵樊城解围,已经丧失斗志的孙权只得下令退兵。吴国的伐魏之战仍然无功而返。

      大军回建业以后,深得孙权长期信赖的大将军诸葛瑾由于年事已高,不堪暑天作战的忧劳,竟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或许是联想到了自己,或许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在吊唁了诸葛瑾之后,孙权风疾复发,来势汹汹,把几个月前还是踌躇满志的吴帝陛下彻底击垮。

      而天下之事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病而停滞不前。大面额的货币在吴地市场上的持续流通导致通货膨胀,吴国货币贬值,而盟友蜀汉更是趁火打劫,据闻自执政大将军蒋琬而下,蜀国官员用他们低价换得的大钱大肆在吴地购买江东豪族的产业。

      孙权卧疾不出,和儿作为最年长的皇子免不了代父理政。在孙权身体稍好的时候,和儿不得不再次劝谏父皇收回大钱重新铸造大泉当千来换回吴国的经济损失,接连经历了战争无果,经济无力,长子忠臣故去的年迈的吴帝仿佛被掏空了所有的斗志,摆了摆手,将一切都交给了和儿处理。

      和儿很快停止铸造并收回了市场上的大泉二千和大泉五千,这使得坐立不安的江东世族们安下心来。到了年底,孙权的状况有所好转,逐渐恢复朝政,便有朝臣奏请陛下早立太子。

      次年,即赤乌五年正月,和儿被立为太子,孙权大赦天下。为避太子名讳,将地名禾心改为嘉兴。

      ***
      我的身体也愈来愈坏,说不上是哪里不好,只是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幅躯体正在以一种我无法控制的速度衰老着,因此在孙权养病期间,我也只在提得上力的时候前去神龙殿探望,而和儿忙于政务,更多的时候,是安安在照料她的父皇。

      后来,安安告诉我,孙鲁班亦常常带着孙霸往神龙殿去侍奉孙权,由于玄武湖的那件事,安安见到她仍有点发怵,我以女儿的情绪为重,料得孙权身边也不乏人照顾,便不再让她多跑。

      事到如今,该来的全都会来,该走的也留不住,我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只是没想到的是,在我静静等待一切结束的时候,还会等到意外之喜。

      气温逐渐回升的时候,宁儿被确诊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丽玉和安安也跟着高兴,只有将为人父的和儿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这一世,由于一个小生命的即将到来,我忽而有了一种圆满的感觉。

      我的身子似乎也随着这个喜讯好了起来,人在有好事降临的时候总喜欢和多点人分享,于是我打算带着小吟亲自去给陛下道喜。

      不想好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踏进孙权的寝宫,就发现孙鲁班正在一旁侍候。我刻意视而不见,孙鲁班却毫不介怀地向我请安,我勉强点了点头。孙权看上去被她照料得很不错,也不用我嘘寒问暖,就把宁儿有孕一事长话短说了。

      孙权听后果然也很高兴,连说了几个好后,哈哈笑了起来,但由于体力不支,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孙鲁班忙帮他顺气。

      人人都知道生和死都是世间常态,却本能地热衷前者而回避后者,尤其是到了我和他这个年纪,也许没有比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延续更令人欣喜的事了。

      想是孙鲁班也想到了生老病死之事,先喜后忧道:“大虎恭喜父皇,恭喜王夫人了……看到父皇这么高兴,母后也一定能安心了。”

      孙权皱皱眉,“母后?此话怎讲?”

      孙鲁班叹气,沉下声音道:“自父皇患病以来,母后一直托梦于我,担心父皇的身体,嘱咐我要好好照料父皇,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孙权听得很专注。

      孙鲁班鼓了鼓勇气,道:“还说怕是日子久了,父皇早已经忘记了她,即便是百年之后,也没有再亲自侍奉父皇的服气了,怕是……有人早就替代了她的位置。”

      我马上就明白了孙鲁班的意思。朝堂之事我虽不关心,却也有耳闻在和儿被立为太子以后,群臣立即请奏陛下立皇后,封四子,以明嫡庶。由此可见,吴国的朝臣们已对大吴的储位一事相当敏感。

      孙权仍未表态,但提得多了,孙鲁班自然就害怕起来与她素有仇隙的我坐上皇后之位。虽然曾经对孙权也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现在的我,对很多事情已没那么在乎了,也不想以行将就木之躯再去对任何人忍气吞声,便冷冷一笑,针锋相对地挑明了话道:“大公主请放心,故皇后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况且,并非每个人都对中宫之位存有执念的,大公主切勿以己度人。”

      孙鲁班骄横惯了,经不起激,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倒是孙权不明喜怒地慢悠悠道:“看来,你还是不稀罕做朕的皇后啊。”

      我心里苦笑,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他想不想给,都不允许别人不要,只有你在他面前虔诚祈祷,兴许某一天,他大手一挥便让你如了愿。

      君心难测。可是,摇尾乞怜的事我又始终做不好,罢了,都活一世了,还去想这些作甚。

      于是,我作势告退。

      孙鲁班见我要走,急着想扳回一城,又对她父皇道:“父皇不能立王夫人为后,立她为后,恐有吕氏之祸。”

      我起先没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暗指我强势干政,便道:“大公主又可放心,我孑然一身,无族人后援,祸不了。”

      孙鲁班嘴角一勾,不再看我,对孙权道:“大虎说的不是吕雉,而是……吕不韦。”

      我心头一震,望向孙权,他却沉默着,晦明难辨的目光不知落向何处。场面静止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无法承受那一道道慢慢碎开的裂痕,他才道:“大虎休得胡言。”

      我凄声一笑,已无意再去辩解,却不得不说,“公主不必多虑,”我的话锋虽对着孙鲁班,眼睛却一瞬不瞬地转向孙权,一字一字道:“若能侥幸活到陛下龙驭归天,臣妾自会殉了陛下,绝不苟活于世。”

      遂又对孙鲁班道:“大吴之祸,并不在我。”

      再不多言,我带着小吟退出了寝宫,怕再多留片刻,身体便要不支倒地。

      走出神龙殿,迎面一阵烈风吹来,我再也抵抗不住,胸中一阵翻滚,喉头一堵,一口鲜血喷洒在了面前的楹柱上。

      孙鲁班的诋毁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反反复复的猜忌。

      ***
      赤乌五年也许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真是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日回来以后,我彻底病了,人果然不能随随便便发并不由衷的毒誓。

      这一世,因为大病小病也没少缠绵过病榻,而这次,却与以往不同。没有恐惧、痛苦、折磨、遗憾……只有等待,静静地等着和儿的孩子降临的那一天,我便可安然地闭上双眼。

      孙权继续在各种矛盾中变得越来越疯狂。一方面,他拒绝了大臣们关于立后和封王的奏请,另一方面,在我病后,又让所有有宠的嫔妃带着他们的皇子移居宫外,甚至迁出建业。

      一日,院中有些喧闹声,安安正好在榻边服侍我,我便轻轻拉着她问怎么回事。安安用手语道:“仲姬和五皇弟奉父皇之命搬出太初宫,今日正是搬迁之期。”

      我“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昨晚睡得昏沉,隐隐似是小吟带着仲茹来向我辞别。安安又道:“父皇有点狠心,奋儿和茹姐姐孤儿寡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据说,四皇弟的母亲谢姬不愿意走,闹得厉害,父皇大恼,让人把她撵出了宫。”

      我暗暗道,她何必心急,说不定过不上几日,皇帝心意再变,她又能随孙霸趾高气昂地回来了。

      也许看到我嘴唇微微翕动,安安看不清,便问我在说什么。我摇摇头,道:“帝王妃的命运谁又能预料?”

      安安也在叹息。我不再去想别家的事,只是定定地望着这个最为牵挂的女儿,趁着今天自己意识还算清醒,问道:“安安可还钟意着抗儿?”

      她一惊,连忙摆手,我只看她不语。一会儿,她低下了头,脸上带着羞涩,点了点头。

      我再问:“可是抗儿已和你皇嫂的妹妹有了婚约,安安不在意吗?”

      她并不犹豫,双颊的红晕渐渐褪去,理智而坚定地道:“安安天生有疾,当不了家,若能与丽珠姐姐像二位嫂嫂和三哥那样伴着抗哥哥,已经知足了。”丽珠便是张家的二女儿,丽玉的妹妹。

      其实若论年龄,安安要比抗儿大上几个月,而她却以哥哥相称,可见抗儿带给她的安全感已不是别的男子能给予她的。安安和我不同,她生长于这个时代,没有我的那份执念,又深知自己的情况,抗儿或许是她最好的归宿。

      我拍拍她的手背,看着她清澈安逸的双眼,道:“娘明白安安的心意了。”

      ***
      酷暑难熬,我过得相当辛苦,一个夏天支撑来,精神又消减了不少,眼睛也逐渐模糊起来。好在这种强撑终于等来我想要的结果,八月,宁儿顺利产下一子。第二日,和儿就让乳母抱着他来到我的病榻前,我用仅剩的那点力气十分吃力地、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皱巴巴的外孙,然后问和儿:“他叫什么名字?”

      和儿道:“小名彭祖,父皇取的。至于大名,母亲觉得皓儿如何?”

      我迟钝地一愣,虚弱的身体已然让我忘了很多事情,我嚅嚅念着孙皓这个名,心里却无端想起了远在成都的刘禅。

      这一世,的确活得太久了。不,也许不是太久,只是太累了。

      和儿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乏了,就让乳母抱走了彭祖,自己留下照顾我,房中只剩我们母子二人。

      与对安安的感情不同,我与和儿的母子情分总有些不真实。或许是他从小不在我身边之故,也或许是他的性格使然,更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早已写定在那几页纸上,我无力掌控。此时,我不由对他生出几分愧疚,握住他的手道:“子孝现在是做爹的人了,娘这一生没能给你什么,往后还得和儿自己多加珍重。”

      他点头,“和儿明白,母亲安心养病。”

      我仍有不放心,想着自己是将死之人,有些话也就没那么顾忌了,“子孝,倘或……倘或以后有申生之忧,还望你能泰然处之。”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会这样说,却是思考了一阵,而后道:“和儿对权势并无贪恋,大哥二哥亦是前车之鉴,和儿懂得如何自保。”

      我笑了笑,心安道:“原来你都清楚。”

      他却郑重道:“母亲,和儿不孝,一直来都知道您的隐忧,却无法为母亲分担。依父皇的性格,四弟并不会久居异地,朝中有人定会劝谏,可朝臣愈反对,父皇便愈坚持,事情会演变到何种程度还未可知。”

      我闭起了模糊的眼,“子孝可有想过结局?”

      他毫不迟疑地道:“母亲在,和儿或可安坐南宫,若是……和儿只求一家平安。”吴国的太子宫位于正南,故又作南宫。

      我终于知道了,他今天之所以会敞开心扉和我说了那么多,是想让我走得安心,也确实,我的儿子比我所了解的更为清醒,或者,当年我把他交给袁曦抚养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
      在彭祖降生的第五天,我眼睛完全失明,已感知不到任何光线,无法分清黑夜白昼,与此同时,意识却要比往常清醒许多,我十分清楚这是我在世间的最后光阴,是时候再见他最后一面了。

      生病是一个很好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装聋作哑去回避不想面对的人或事。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来望过我几次,我都一直昏睡着,时间久了,想是他也觉得没有必要,便不来了。

      在得知我病危的消息之后,他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身上带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我忽而觉得,在最后一刻,看不到他的样子,实在有些遗憾。

      不过,看不见也是好的,我只需把话说完,不必照顾他的情绪,可以省些力气。

      听到他唤我的名,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这声音,比印象中苍老得多,也可能是我对他声音的记忆只停留在彼此最浓情蜜意的那时。我气若游丝地道:“权哥哥,我的眼睛又看不见了,你说,它还会不会像在武昌时那样好起来呢?”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手心有点湿,“会的,会的……”

      怕再拖延下去我会来不及说完要说的话,因而在勾起他关于我们之间美好的回忆之后,停了一会儿就道:“权哥哥不要骗我,我知道自己就快去了,在这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三件事,那么香香也死而瞑目了。”

      他似乎很伤心,我等了半晌,他才从哽咽的喉间挤出一个模糊的“好”字来。

      我自顾自地说:“第一件事,是关于安安,希望权哥哥能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他没有半点犹豫地答应下来,“那是自然。”

      我又道:“第二件事,和儿……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放他一条生路。”

      尽管清楚结局,但对自己看不见的事情总是放不下心。

      他沉默着,我继续说了第三件事:“还有……我死了以后,把我的身体火化,然后……然后把骨灰撒入江水中……”

      不愿意在死后仍被困在皇陵的重重尘土之下,哪怕没有了意识,我也希望自己的身体是自由的。

      这几句话说完,已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消散,一点点离开这具已饱经风霜的躯体,直到最后,我似乎看到了那满头青丝瞬间成雪,龟裂似的皱纹片刻间爬满了整张脸,那榻边沉默的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喊了起来……

      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
      四周一片白色,白得没有了天地,没有了昼夜,也没有了自我。

      我仿佛在走着,又仿佛在飘着或游着,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现在的这种状态。

      慢慢地,那个叫于吉的仙人在我面前出现,没有具体的样子,只是一个漂浮在空气里的灵魂,但我知道是他。

      他好像在和我的心对话,可我还是听不见看不见,因为我并不知道我的心在哪儿。

      我也不着急,反正没有目的地。

      后来,大约过了……抱歉,我没东西可以计算时间,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听懂一句,他说:“好的,我明白了。”

      话音刚落,眼前虚无的白色幻境分化出重重边缘,紧接着,这些线条开始扭曲,分解,重组,拼凑成一件件具象: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被,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器械……甚至连我自己,也慢慢成形,变成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身体躺在白色的床上均匀地呼吸……

      我的感官也跟着渐渐恢复,鼻尖弥漫了消毒水的安全味道,眼睛因为阳光的刺激而睁不开,耳边有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晰,就像是谁在把播放器的音量慢慢调响……

      “我看到尚蓉姐姐的眼睛在动,她是不是要醒了?”

      “是……是的,小启,快去叫医生……”

      “……”

      我艰难地牵起了嘴角,努力地笑了笑:这一觉,真的睡了很久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章 一枕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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