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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一百一十九章 长夜微凉 ...

  •   步榕因为养子孙虑的意外身故,伤心过度,长期卧病在床,深居简出,但这并没有耽误她为大吴后宫甄选德才兼备的佳丽。刚迁都的时候,步榕就提过一次,孙权以一切尚未大定为由,暂缓了选秀。

      这一缓就是四年之久。直到年初时,病中的步夫人又一次想起此事,加之前朝亦有大臣上奏提及,孙权点头应允,只言从简操办。

      如今的后宫之中除了仲茹之外,皆是一些武昌的旧人。孙权对仲茹很难说得上喜爱,仲茹对他也尽可能的回避,这两个人,似乎撇去儿子孙奋,就是陌路人的关系。

      步榕休养病中,而她宫里诞下四皇子孙霸的谢姬恰恰与仲茹相反,大胆泼辣,恃宠而骄,起初孙权她颇有些新鲜感,但这位谢姬似乎没能得到步夫人的调教与指点,又少了些脑子,生了儿子之后,更加嚣张跋扈,孙权忍无可忍,几次想将她发配冷宫却都看在儿子的份上忍了下来。

      而自仲茹之事后,我已心如止水,对帝王的圣眷不再存一丝一毫念想,只盼着带大一双儿女,这辈子也就算到头了。

      南阳的王姬并非显赫之家出生,却也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与宫内韶华渐去的旧人相比,青春貌美,楚楚动人,很快就得到了陛下的宠爱并怀有龙嗣,这使得近来诸事不顺的孙权也略展了愁眉。

      到了第二年秋日,王姬顺利地生下了六皇子。孙权给自己第六个儿子取名为休。细细想来,他一路以来的心理变化也可体现在给儿子取名上。谢姬生四皇子孙霸,正逢他石亭大胜,渴望进一步制霸天下之时;仲茹诞下孙奋时,正值他奋进不止地与诸国建交,而如今,在经历几番折腾后,吴帝陛下终于想要休养生息了。

      因而,接下来的两年日子,过得还算太平。朝堂之上,依旧是一些平叛山越,划分地区重新命名,铸造新面额的钱币之事,而后宫之中,除了偶尔耳闻谢姬发发小脾气蹦跶两下,亦是风平浪静。当然,这或许也有我对两者之事都不怎么上心的缘故。

      嘉禾六年中,时年八十岁的张昭因病过世。在这个时代,这已算难得一见的高龄,但孙权仍旧很伤心,去过这位老臣的葬礼之后,在我这儿回忆了很久当年的人与当年的事,我这才发现,这一世,自己竟是活得那么久,久到听见“死亡”这两个字时已然麻木。

      末了,正逢和儿从学宫回来,恭恭敬敬地与他父皇行礼。孙权忽问:“和儿今年也有十二了吧?”

      我答是。他又道:“仲嗣的嫡长女小和儿一岁,配与和儿为妻如何?”

      仲嗣是张昭的儿子张承的字,而张承的妻子诸葛氏,即这位小和儿一岁的张家嫡长女的母亲,正是东吴重臣诸葛瑾的女儿。这样的家世背景,便是我不了解对方的女儿,也难以说出个不字来,“但凭陛下做主。”

      和儿听到关于自己未来媳妇的事儿,向来镇静的小脸微微一红,便告退去里屋读书,惹来孙权一阵大笑,“和儿其他方面都好,就是这性格太不像朕,若是能有几分霸儿的胆气……”

      他摇摇头,我也没接话茬。据小吟说,那位谢姬之所以嚣张跋扈,也是由于儿子能得孙权欢心。孙霸小小年起娇憨可爱,又孔武有力胆气十足,十岁不到,已经敢孤身狩猎。而和儿,不争不抢不爱表现,会的东西只有问到他身上才会回答一二,不知这是不是袁曦对他的影响。

      我想,但凡长辈,大约都会喜欢“类己”的孩子吧,孙权也是一样,这让我想到了孙鲁班。

      ***
      和儿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虽然双方年纪还小,但古人早婚,若算算日子,其实也很快。好在是娶儿媳不是嫁女儿,没有那份不舍的心情。但想到这里,我心头不免一紧,不知我的安安将来会找什么样的夫婿?可会疼她爱护她一世?安安今年也已十岁,再过几年,也到了该许嫁的年纪。

      做娘亲的人,就算再与世无争,也要为女儿开始物色起同年龄的好儿郎,这也使我对朝堂之事慢慢关心起来。因着这一层原因,我才知道,吴国的朝野,正因为一个被孙权重用的人,而发生着空前的震荡。

      这个人便是中书典校郎吕壹。

      吕壹的名字我是知道的,在我所知的历史中,他绝对不是一个可被称赞的人物,他与黄武年间的暨艳一样,都是孙权用来打击江东大族的酷吏。

      中书典校郎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官职,但吕壹手持皇帝赋予的他的权力,竟先后弹劾丞相顾雍,左将军驸马朱据等人,甚而将驸马府管理财务的官员在狱中拷打至死,这引发了江东大族的强烈不满和抗议,陆议、步骘等纷纷上书指责吕壹的行为。

      而孙权就如当年对待暨艳一事一般,听之任之,无限度地试探江东士族们对待此事的底线。

      嘉禾七年八月,地方有报传说中的瑞鸟赤乌现世,孙权大喜,据说赤壁之战之时,赤乌在吴地上空出现,东吴果然赢得了最终的胜利,所以这一次,孙权认为一定会有好事发生,遂将年号该为赤乌。

      然而,赤乌这个年号并没有给吴国带来多少好运。

      吕壹的事变本加厉地在扩展蔓延着,以至于最后,连后宫的妇人们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位危险狠戾却又深得陛下器重的典校郎。消息还是从步榕宫里传出来的,据闻二驸马朱据因牵涉到贪污受贿之时被吕壹捉拿入狱,原因是他的财务官在死前的指证,也不知是不是屈打成招。二公主孙鲁育六神无主,在太初宫外守了一整夜,到第二天宫门开,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母亲步夫人那儿求助,步榕亦是无可奈何。

      别人宫里头的事我无需太过关心,打探得清楚了反是有幸灾乐祸的嫌疑,无亲无故的好处救在于也无太多的牵涉和牵挂,因而孙权这一阵子也喜欢在我宫里逗留,我更乐得让安安和他多亲近一些,那么也许将来在婚事的选择上可以更有自主权。

      赤乌元年的秋天比往年都来的长,到了九月中天气还没冷下来。在宫里待得久了,就想着带女儿外出去走走,和孙权提了提,他也颇有兴致地说要与我们母女一同游湖。

      所谓的湖,就是指宫室北边的玄武湖。建业大致有两处水,也是吴国的屯兵之处。一处为南边的淮水,即后来的秦淮河,在淮水上的朱雀桥边,有处步兵的集结之所,常驻乌衣甲士,是以周边的百姓都把那儿叫做“乌衣巷”。

      另一处,便是玄武湖了。早在孙权初到建业时,边命人引了水来,将原来蓄水量很少的低洼之地扩大成了一个一望无际,烟波浩渺的大湖泊,以用来操练江东水师。

      那日午后日头正好,我和安安正整装待发,外头张世忽有急报,几位朝中大臣联合求见,听之似乎又与吕壹之事有关。

      孙权原有的好心情彻底被破坏,起先还愤怒地说着不予理会,来回踱了几步之后又改变了主意:“回神龙殿。”

      安安自然不舍,蓝绿色的眼睛巴巴瞧着他。孙权只好俯下身安慰,露了点笑容:“今日暂且让你母亲带你游湖,改日朕再来陪安安。”

      十二岁半大的姑娘依旧很贴心懂事,乖顺地点点头,然后福了福身恭送父皇。

      于是,伴圣驾出游就变为了我与安安二人带着小吟白果等宫婢的赏秋之游。好在要去的地方也是禁宫的范畴,不至有什么危险,陛下不在了,反倒每个人都更轻松自在。

      玄武湖确实是观赏秋色的好去处。湖面开阔平静,宛若一面没有边际的大镜子,将远处的楼船,近岸的垂柳,天上的白云都怀抱其中。和风吹皱静影,煦日洒下碎银,我沐浴在阳光里,缓缓地摇晃在湖面上,舒服地睁不开眼。

      而小孩子总是不爱静静坐着的,安安也不例外。在船接近岸边的时候,携了白果到我的跟前,指指白果手中新糊的纸鸢,越来越标致的小脸上染满了企盼的神色。我心中一软,因着倦意,语调有点慵懒:“嗯,多带几个丫头,白果照顾好安安,别走得太远。”

      安安满心欢喜地嗯了一声,又意识到自己或许大声了,脸一红低了头,屈了屈膝,便拉着白果去了船头。

      待船缓缓靠在了岸边,我看见安安雀跃的身影投入到大自然中,心里无不惆怅,与和儿不同,安安论性格是偏着活泼一点的,但知道自己与旁人的不同,总是敛着自己的性子,叫人看着戳心窝地疼。早知会这样,真不如让她少读些书,少知些礼,天真烂漫任性胡闹地长大。

      出了一会儿神,深深的倦意再次袭来。随着年岁的推移,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有时甚至会担心自己撑不到儿女都成家立室。小吟替我盖上一条薄毯,打上了帘子,让我安稳地小憩。

      睡着睡着,我均匀的呼吸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魇住了,透不过气又醒不过来,迷迷糊糊间,小吟呼唤我的声音清晰在耳,可就是无法清醒,突然怕自己就这样过去了,那安安怎么办?心中一急,倒一下子顺了气,张开了眼。只见小吟拍着胸脯道:“谢天谢地,终于醒了,刚刚看姑娘你好像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住了,改日要到庙里去烧个香。”

      我的心一时还定不下来,见女儿不在身边,忙问:“安安呢?她去了哪里?”

      小吟道:“姑娘你忘了,你答应公主和白果去岸边放纸鸢,有一会儿了,我去把她们叫回来。”

      我点点头,喝了口热茶压惊,却止不住心脏的狂跳,于是愈发焦躁,等了许久不见小吟回来,便掀开了舱门上帘子,站到船头去张望,不见安安和白果,只有小吟在着急地吩咐着宫婢们什么,心中更觉不妙,忍不住大喊了她一声,急急搀着一旁的丫头下了船。

      小吟闻声赶来,道:“公主的纸鸢断了线,和白果一起去找,两个人跑得快,几个丫头跟在后面跟丢了……”

      我一阵眩晕,勉强镇定下来,只安慰自己是小孩子贪玩迷了路,声音却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快,赶紧加派人手去找,这里大大小小都是水,安安和白果又不会游水。”

      小吟道是,连忙让内侍婢女们分头去找,又叫了人回太初宫寻求支援。我什么也不能做,只有站在原地干着急,心里懊恼得要死,不断责怪自己太过大意,以后定让安安寸步不离身边。

      等待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岸边渐渐起了风,眼看着日头已经缀在了一边,却还没有她们的消息。太初宫过来的人已加入了搜寻的队伍,可一想到安安听不见也发不出声,这无疑增加了她的危险,我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决定不顾小吟的劝阻,亲自去找安安。

      这时,突然听到侍婢们此起彼伏地大喊“公主回来了”的声音,我先是一愣,而后随着小吟猛然回头的方向望去,看见安安正一瘸一拐地向我奔来,暗松了一口气,再定睛一看,安安的身边还有一个差不多同岁的少年,正护着她不让她摔着。

      我立刻跑了过去将女儿一把搂紧怀里,小姑娘显然受了惊吓,小小的身体打着颤儿。我确定了她安然无恙后,开始检查她的身体有没有受伤,却不料她急急忙忙地摇头,指着回来的方向,口中试图发出“白果”二字的音。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安安不急,慢慢来,白果她怎么了?”

      安安更加着急,又苦于一时无法表达,跺了跺脚,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身边的少年。而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安安的小手一直紧紧地攥住这个眉目清朗的少年的手。我一时之间也忘了如这般年岁的少男少女应注意的男女之防,只是随安安一同看向这个少年,心中渐渐升起了一股熟悉感。

      少年用眼神安抚着安安,并自然地将安安冰凉的小手交于我手中,双手匆匆一揖,言语颇为焦急:“夫人,公主身边的侍婢落了水,还请夫人赶紧让熟悉水性的人前去营救。”

      我一惊,“白果落到了水里?”方才因见到安安而定下的心复又悬了起来。小吟心细,询问了少年具体的方向,才带着人搜寻过去。

      我见少年对宫里的地形十分熟悉,与我原先的推测并不相符,便有意询问道:“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可否将今日之事详细告知?”

      少年略有些腼腆,却故作老成地挺了胸道:“在下陆抗,家父上大将军陆议,家母长沙桓王之女。此番是随母亲从武昌来建业觐见陛下。”

      我呆了呆,原来自己并没有料错,方位感的灵敏也许是他的天赋而已。想到这一层,我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目光便带了些亲切。

      少年陆抗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善意,渐渐松弛下来,不如方才那般拘谨:“抗儿贪玩,在宫中住了几日觉得有些乏味,今日便偷偷摸索着来了这边,方才在西南岸遇到了公主……”他顿了顿,看了安安一眼,又望向我,真诚地道:“抗儿遇见公主时,公主的那名侍婢已经落入水中……具体的情况,还得由公主说与夫人,但如果夫人有需要我的地方,抗儿定义不容辞。”

      我赞赏地点了点头,陆抗把话说得很有余地,显然是尊重安安的想法。就安安受惊的状态看来,事情并不简单,一时半会儿我也问不出两个孩子什么来,便对他道:“今日多谢抗儿把安安送回来,改日见着萱郡主,我还要当面道谢。”

      陆抗不好意思地摇头,我看天色不早,怕孙萱不见了儿子会担忧,就让身边的内侍先把陆抗送回太初宫。安安惊魂方定,见陆抗要走,有些不舍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我心中微动,随即又压制住了这种念头,默默地把安安搂进怀里。

      ***
      小吟带去的人找了很久都不见白果,我和安安只好先回宫等消息。我待安安恢复过来,煮了壶热茶,拿来了纸笔,慢慢地问起来下午发生的事情。

      原来在安安和白果放纸鸢的时候,忽然起了风,白果力气大,一个不小心扯断了线,那只纸鸢便乘着风落到了较远的一片水域。白果想将功补过,二话没说,就追了过去,安安也挂心自己亲手做的风筝,便落在了白果的后头一起跑。其他的丫头反应稍慢些,跟了几步就不见了她们的人影。

      跑了很久,安安和白果终于看到了那只落在一片芦苇地里的纸鸢,刚要想法子去捞,安安忽然看见在芦苇深处近水的地方,有一男一女正在说话。

      写到这里,安安迟疑了一下,我忙问:“安安可识得这两人?”

      安安想了想,继续写道:“一个是大皇姐。”

      孙鲁班?我追问:“那另一人呢?”

      安安露出不确定的神情,在纸上又写:“像是中书典校郎。”

      “吕壹?”我扳正安安的肩头,让她正视我,“可是安安并不认识此人,如何能断定就是他?”

      安安连比划带写向我解释道:“因为他说话时正对着我的方向,我看清了其中两句。平时也有听父皇和母亲提起朝堂之事,所以才有此猜测。”

      我还没开口,安安又提笔写下了那男子说的话,一句是:“我早就看你这个妹夫不顺眼,不如就让他死在狱中,你妹妹也好另嫁。”另一句是:“你族舅也是个拎不清的,顾雍一倒,做丞相的不就是他吗?他还要来参我。”

      我心里震惊,安安分析得没错,如今能猖狂地说出这两句话的,除了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的吕壹之外,再无他人。而他口中孙鲁班的“妹夫”和“族舅”,正是被他打入狱中的朱据和已上书弹劾他的步骘。可是,他又怎会与孙鲁班勾结在一起?

      我长久不语,安安犹豫着来握我的手,比划道:“大皇姐和典校郎的关系似乎不同寻常。”

      “如何不同寻常?”我不解地问。

      安安面露尴尬,顿了一下,“他们之间的举动,像是……像是父皇和母亲之间才会有的。”

      我轻咳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开始懂得男女之事,但此刻并不是一个好的教育时机,于是继续往下问:“然后呢?”

      安安收起不自在的神色,想了一想,接着与我把事情说完。

      当时,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撞到孙鲁班和吕壹私会以后,安安有意识地拉着白果回避,可能是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响,白果压根没有注意,自顾自地寻找可以够得着纸鸢的方法。安安一个不注意,白果就拨开了芦苇丛走了过去。

      吕壹当即就发现了白果,捉住她问了几句以后,就下狠手将她推入水中。稍远处的安安大惊失色,不由大叫了一声,亦被吕壹和孙鲁班发现,即刻寻声追了过来。

      就在安安极度害怕无法挪动的时候,陆抗出现了,带着安安跑了一阵,很快,熟悉地形的陆抗就把吕壹两人甩在了身后。陆抗又护着安安在芦苇丛里躲了一阵,见他们走远了,才把安安送回了我的身边。

      看着安安叙述完了事情的始末,我沉默了阵,道:“这么说,大皇姐瞧见了你?”

      安安点了点头,把脑袋垂得很低,写道:“有过眼神接触,我看见她说,‘是王夫人宫里的小哑巴’。”

      我捏了捏拳头,心疼地把安安拉进怀里,松开她手上的笔,“没事了,安安,都过去了,娘以后一定保护好你。”

      她在我怀中抬起头来,眼眶中含着泪,“白果不会有事吧?”

      安安不再是小女孩,有些话已经骗不到她,有些事必须让她面对。我轻轻抚着她的背道:“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找到她。”

      ***
      白果的尸体在第二日清晨被打捞上来,身体已经肿胀得变了形,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只断了线的纸鸢。

      安安很伤心,哭了一整天。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我尽量同她去解释这种必经的离别,她紧紧抱着我,我知道,她是害怕我有一天也离她而去。我无法给她太多的承诺,只有牢牢箍紧她的不安,耗尽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她的成长。

      白果的死,人证物证具在,打捞的时候出动了玄武湖上的水师,孙权应已获悉。我再有不甘,亦不会傻到认为他会为了还一个死去的婢女公道而自曝宫廷丑闻严惩案犯,白果到底还是死得冤枉。但安安听到的那两句话,至少可以帮助他对吴国近来纷争不断的朝堂作一个了结。

      不同于暨艳的耿直无私,吕壹阴险狡诈,视人命如草芥,孙权不会再坐视这样一个人在吴廷上下兴风作浪。

      至于孙鲁班,勾结朝臣,残害妹婿,甚至结党营私,即便孙权对之再偏爱,亦会让她得到应有的惩戒。于我而言,只要她不再踏足宫廷,让安安见到她,就已是最好的结局。

      傍晚的时候,小吟打探消息回来,对我道:“已经找到白果的父母,老人家虽然伤心,但拿了抚恤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要好好安葬女儿。”

      我一叹:“这丫头也是命不好才跟了我,如今枉送了性命,我却无法让她死而瞑目。”

      小吟想开口安慰我几句,我兴致低落,摆摆手,问道:“张世那里怎么说?”

      她答道:“张世说,陛下还有些事在忙,用过晚膳以后应该会来这边看公主。”

      我看了看寝食难安的安安和一旁仍肿着眼的小宫婢,疲惫地点了点头,“那就等着接驾吧。”

      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我等来的人却不是孙权,而是步榕。

      她拖着病躯,由一个侍婢搀扶着艰难地踏了进来,我即便想闭门谢客,见了她憔悴苍白的模样,也不忍心开口拒绝。

      我有许久没见过步榕了,病魔似乎一下子把她催老了很多。眼前几如风中残烛的她,已不复当年的风华。推人及己,在宫中那么多年,自己又得到了些什么?

      联想起在武昌之时,孙鲁班因我而被孙权禁足,步榕也是同样的姿态,我不由冷冷道:“若是为了你女儿的事,恐怕是白来了。”

      她吃力地摇了摇头,缓缓落座,“我都是一个快死的人,管不了许多事了。”

      我听她如此说话,又见她单手撑在腰间,一时也忘了敌意,忍不住问道:“步夫人所患何疾?”

      她深深地呼出口气,“女科的毛病,生小虎时没有作养好,落下的后遗,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我叹道:“既然相信报应,当初又何必作恶?”

      步榕却笑了,也不屏退侍女,带着开诚布公的语气道:“我自认与王夫人争了那么多年,却不曾与王夫人真正坐下来好好说过话,了解过对方。”

      我也笑了,“心照不宣。”

      她又摇头,“不知王夫人可否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我暗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听也无妨,便应道:“步夫人想说什么?”

      她拿起面前的杯盏,呷了口茶,却已不胜气喘,过得半晌,才平复下来,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嫁给陛下的时候,他还是吴侯,当时年纪小,对自己的容貌才智过于自信,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一个英雄人物,更对婚后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可是,新婚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了,我的夫君并不好相处。”

      我静静地听着,她接着道:“他的姬妾不少,可他来后宫比去朝堂更像例行公事。我不甘这样冷冰冰的生活,于是有一天,我尝试着大胆地对他说:在乡野时,常听女子唤情郎哥哥,我既嫁于吴侯,可否也叫你一声权哥哥?”

      步榕见我一愣,笑意更深了,“就是因为这句话,我虽不是正室,却得到了他的宠爱,也因此,我才知道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生了小虎以后,我得知自己很难再孕。我懂得什么是色衰爱弛,也懂得再大的荣宠,没有一个儿子,终究都是镜花水月……那段日子,我过得痛苦极了。再后来,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与其坐等失宠,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为他物色各类女子……”

      她慢慢敛住了笑,却未收起嘴角的弧度,看上去有点讽世的意味。“你知道吗?每次含笑把这些女子送上他的卧榻时,我的心都在滴血。你说这个人世间有多奇怪,妒忌明明是人的天性,我却要压抑着天性来赢得贤名,来博取夫君的重视!”

      我的心似乎有所触动,却无法同情她,“这一切只是因为你太贪心而已。贪心的人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她笑得更冷了,赤裸裸地道:“贪心?这个世上谁又不贪心?王夫人你不争不抢,难道不是带着渔翁得利的贪心?我就不信你从不觊觎皇后之位,从不想让你的三皇子成为太子。”

      我不动声色,沉着声道:“步夫人慎言。”

      她因激动的情绪而咳了起来,身边的侍婢忙为她顺气,很久,她气息才稳定了下来,望了我一阵,道:“可你的出现,让我所做的一切,转瞬间化为齑粉。”

      我沉默着,她续道:“在你称呼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自己什么都不是。不用多久,我就查出了你的身份,可是这有什么重要?我输了,根本不需要正面交锋,我就已经输了……”

      “所以,”我寒着声道:“这就是你几次三番想加害于我的理由?”

      “没有,”她否定地彻底,“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只是……只是想挽回他的心,我……”

      我不听她的辩解,打断了她的话,“我怀和儿那时,你让王琐拆穿了我的身份,难道就没想过要斩草除根?”

      她冷静了下来,自嘲一笑,“如果当时我狠得下心,事情也许就会简单得多。”

      我继续逼问:“那赵姬的死呢?你又是怎么狠下心的?”

      提到赵红叶,她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赵姬的死,只是个意外。那时,瑛儿自觉在宫中已无出头之日,愿意以命相搏,为我除去你,只要我答应让她的堂妹进宫。”

      我插问:“她的堂妹,就是现在的谢姬?”

      她点了点头,“若是太平盛世,富贵之家,谁又想把女儿送进宫来受罪?瑛儿也是无路可寻。”她稍作停顿,换到原来的话题,“瑛儿性子直,想出的办法难免幼稚,而我只是想让陛下知道你的异心,因而顺水推舟。”

      她看向我的眼,逐字道:“王夫人扪心自问,对陛下,你是否真的一心一意?”

      我不想为这样的问题伤脑筋,因而默然不语。站在我身旁的小吟轻轻推了我的胳膊,用眼神询问我是否送客,我示意稍后,看着步榕,等她把话说完。

      步榕果然还不想走,不见我的回应,又道:“对于赵姬,我始终存有愧疚,想着好好抚养虑儿来弥补,可是……这孩子的性子太单纯。”

      我冷哼一声,反驳道:“若你真心待虑儿好,就不该让他卷入储位之争。”

      “呵呵,”她又轻轻笑了,显然也是觉得与我聊不到一块儿,“虑儿死了,我也时日无多了,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虎……”

      她颤抖着手捂住心口,而这一刻,我似乎能体会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于是闭起了眼无奈道:“大公主自作孽不可活,你来求我也是无用。”

      待我睁开眼的时候,忽觉眼前寒光一闪,步榕的手中,已赫然多了一把除了鞘的匕首。

      小吟已把我护在身后,怒斥道:“步夫人,你想做什么?”

      我不如小吟紧张,今时今日,步榕就算拼了命与我同归于尽,也是无补于事,便试着劝慰:“步夫人,你这又是何苦……”

      话音未落,却见她倒转匕首,猛然捅向自己的心窝,在我不及反应时,人已倒在了地上,胸前一片殷红。

      我一惊,本能地起身跑到她身边查看伤口,见匕首正中心脏,已是神仙难救,不由机械地重复刚才的话,“这是何苦……”

      步榕痛苦的脸上扬起了一丝扭曲的笑意,“因为……因为我知道,求人没有用,求人……不如求己。”

      “陛下驾到——”

      就在这时,张世的通传声在门外响起。顿时,我了然了一切,一股凉意慢慢渗透至心里,我松开了步榕。

      孙权一进来,就看到了满身鲜血的步榕,叫了一声:“练师!”便疾步冲了过来,毫无意识地将我撞至一边,蹲下身子扶起步榕的肩,再次呼唤她的小名。

      步榕靠在孙权怀里,虚弱地道:“练师……练师愧对陛下,无颜……再见陛下。”

      她只字未提孙鲁班,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扯出最后一丝笑容,说完最后一句话:“练师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就是能嫁给权哥哥……不怕权哥哥笑话,练师一直妄想……妄想着皇后的位子,不为……不为权势,只为……能坐在权哥哥的身边……今日能够死在……你的怀里,也算……也算此生……无憾……”

      “练师……”

      无论孙权怎么叫唤,再也无法使步榕睁开双眼。他伤心地抱住他曾经的宠妃,一时回不过神,直到夜风灌入敞开的屋门,将一切事物都吹得透凉,他才抱起步榕的身躯,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长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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