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灭灭》汤难

27、慈悲

　　星期一，因为感冒头疼我很晚才到学校。可是刚到校门口，就看到了一大堆人聚在教学楼下，似乎是在围观着什么。老师极力想要维持秩序，想让学生们回班，但他那大声维持秩序的命令总被同学们小声的私语覆盖。几个老师拿着高音喇叭狂吼的样子显得极为滑稽。
　　我不想凑热闹，但教学楼的楼梯口被看热闹的人堵得严严实实。我站在人群外围有些无聊，想上楼便只能等他们散开，可这时已经开始上课了。
　　“何……言？”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头，是刚从围观人群中退出来的袁园，“好……好久不见啊……”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好久不见”？好久，确实好久了。
　　“怎么了？”我注意到她苍白脸色和发红的眼眶。
　　“你不知道？”她指着被一群人围住的地方，有些不可思议地说。
　　我摇了摇头，“没兴趣。”
　　“何言……如果那是……刘洁呢？”袁园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你自己去看看吧！”袁园说完就跑了，没有给我留下一点提问的时间。
　　我带着疑问挤开人群，很费劲才挤进内圈。我看到——刘洁穿着那套和高子川一起去游乐园玩的衣服倒在血泊里。头发上沾了血粘在地上，左手上一条银色的情侣手链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刘洁，死了。在高子川回来的第四天，在她与高子川尽兴游玩后的第三天。她是自杀的，从学校教学楼顶楼跳下来，享受了一把自由落体的快感之后，与这个世界诀别。
　　其实早就知道了刘洁的绝望，但我根本无能为力。
　　若说从前高子川是刘洁面对流言的唯一仰仗，那么在经历了她继父的事情之后，这仰仗就变成了一双足以把她推入地狱的手。
　　爱情，可以成为她活下去的源泉，也可以成为她自裁的那把刺刀。
　　她那天强装着欢乐跟高子川去游乐园我就已经预料到了她会自杀，也想过劝慰，可是完全无从开口。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贞洁、甚至还沦为了杀人犯。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她经历了诸多同龄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并且精神或许早就在她母亲死亡那一刻就已经崩溃，理智让她隐藏好怯懦，强撑到了高子川回来那一天。
　　如昙花一般，在游乐园绽放了自己难得的美丽之后，迅速凋零。教学楼前破败的尸体是零落的花瓣，全部的精魂在花开的那一刹那已然弥散。
　　学校被这死亡的阴影覆盖。从学生到老师无一不觉得内疚与心虚，刘洁是在学校自杀的，她的死亡几乎被全校师生见证，而在那些之人中，不乏曾经欺侮过她的人。她死在学校，就是一种报复，他们是杀害她的间接凶手。“害死了同学/学生”的阴影必然入灵魂烙印一般深深烙进他们脑子里、心脏中。
　　他们不敢踏上刘洁尸体躺过的那一片地，尽管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他们不敢去学校顶楼的天台。他们不敢一个人一个人在教学楼里呆着，不论晚上抑或白天。
　　很多寄宿生晚上做噩梦，他们梦到刘洁浑身是血的站在黑暗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胆小的女生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哭泣，从网上买辟邪的饰品，但无济于事。
　　有的班级甚至写了忏悔书全班签字之后烧给刘洁……
　　班上也时不时有人找我让我给刘洁“说说好话”叫刘洁别恨他们别去找他们。而学校甚至还请了几个“大师”来学校“驱鬼”……
　　所有人痛苦万分地忏悔，闭上眼睛真诚地道歉，求神拜佛吃香灰捐香油钱……所有迷信的手段统统被他们尝试了一遍。
　　真是滑稽得可笑。我冷眼旁观这这场闹剧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他们并不为自己从前的行为而感到丝毫悔恨，他们真诚的忏悔只不过是怕刘洁的“报复”。
　　什么忏悔？什么道歉？只不过又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而已。所谓的道歉与忏悔，只不过是他们在伤害别人之后为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快乐生活所找的一个借口，以这个借口作为遮羞布，来掩盖他们曾经做过的逼死一个小女孩，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
　　朵拉出钱火化了刘洁的遗体，高子川感谢万分。他一个学生就连买骨灰盒的钱都没有更遑论出钱火化。朵拉什么也没说，只摇头表示不用谢。
　　头七那天晚上，高子川叫上了我和袁园去江边。一盏一盏白色的莲花形状的花灯被点燃了中心的白色蜡烛之后随波逐流。到底还是学生，再怎样也只买得起三十多盏莲花灯，妄想整条江被莲花灯布满，也只能是妄想而已。
　　那点点火光在风平浪静的江中顺流而下，像那条叫做“忘川”的河，永远是死寂的平静，掀不起任何波澜。
　　高子川把骨灰盒放在身边，慢慢开始烧纸钱，然后低低地冲着骨灰盒说话。
　　我把袁园拉走，“别打扰他们。”虽然是迷信，但有个寄托也总是好的。
　　“何言……你不……难过……吗……？”袁园哽咽着开口。
　　“你很难过吗？”我反问。
　　“那如果你难过，当初又为什么在背后说刘洁不好呢？”
　　我没等她开口，继续说，“是面子问题吗？”
　　“……”
　　看袁园难堪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但总是忍不住替刘洁而不平。别人说也就罢了，她做为刘洁的朋友还那么说，就真的伤到人心底了。
　　很久之后，袁园又开了口，“她为什么会死呢？高子川已经回来了，最难过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们不是可以幸福了的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故事里都是这样的……幸福总会降临的……”
　　幸福？呵……其实大家都明白，故事和现实是不一样的。故事总让人满足，而现实总令人失望。也许有人会说，“总有些例外吧！”总有一些人会得到幸福，总有一些人能够圆满结局吧！
　　可是……刘洁和高子川不是其中的“一些人”。
　　其实假若刘洁没有自杀，她也不一定能得到幸福。
　　她最重视的人，死了；她最重视的贞洁，没了。她即便还活着除了要忍受母亲离去之苦、贞洁丧失之痛，要忍受旁人的鄙夷，和对高子川的愧疚——她已经失去了贞洁了，还要忍受沦为杀人犯的恐惧……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除了苦与难，挫折与艰辛她还能得到什么？
　　死亡，是消极悲哀的逃避，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所谓世事，有时看起来残酷，但翻转过来想想，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