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风蒲猎猎

2、少年不识愁

　　他本不是寡情的人，硬是逼着自己刻薄无情，其中的煎熬比谁都深刻。相遇太早，现在无情一空下来便会想，若是当年不是在那么早的时候相遇，若是不在那样的场景下相遇，是否一切都会不同？又觉得自己纯粹的无事生非自寻烦恼。

　　十三岁那一年。上元佳节，明月如霜，照人如画。

　　中州盛日，街上热闹非常，瓦肆坊间都挂上了一盏一盏的提花灯笼，华光照射，照得长街如蜿蜒不息的火龙。天上明月高悬，月色如水，与这人间灯火两相辉映。街上游人如织，有钱人家请了歌舞名伶在门前表演，使唤蜂蝶、追呼蝼蚁，赢得喝声阵阵。飞火乱星球，浅黛横波翠欲流，真乃一副盛世好景。

　　无情独自漫无目的的游荡，有女子纤手暗指头上珠钗盈盈摇光，巧笑言兮，不住回眸看他。强板着脸，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说到底也是十来岁的孩子，对于女孩子们大胆的示好总是无法不心动的。

　　几个胆子大一点走进看清了他身患残疾之后，又连连摇头，匆匆走开。这些人看中他不过是因为一副皮相，或者只是因为闺中寂寞。才子佳人佳节相逢遂成全一段美满姻缘，不过是众人口中一段风流美谈。无情从不信这个，不是不相信世间有这样的金玉良缘，只是自六岁起自己的人生就不能完美。他不因残障自弃，源于他骨子里的骄傲，傲雪冷崖尽显梅花风骨，却忘了只要是花谁不愿意春色容容时节绽放，他只是身在绝壁历尽风霜，已然忘却还有暖暖春日。

　　“这位公子，买盏花灯提着把。”小贩摊上琉璃灯、纱灯、花□□、龙凤灯个个描金画凤水墨山水不一而足，直把无情的眼睛晃花了。

　　本想摇头说不买，可又瞧见架上挂着一盏白莲灯，在五颜六色的各式花灯中清透雅致。

　　幼时每逢元夕父亲得空总会亲手为他制几盏花灯。腊月的青竹正是最韧的时候，砍下竹梢劈成叶子脉络一般纤细的竹丝，五彩金线绑扎成层峦相叠的骨架，再绷上扬州才产的雪绢。千丝做骨，璎珞配饰，点上一支羊油蜡，顿时整个院子都照的通明，那一点灯火就能驱散整个冬天的寒意。

　　无情接过那盏灯捧在手间，暖融融的烛光将苍白冰凉的手容上一层薄金，仿佛双手也跟着温暖起来。

　　“公子……公子？这灯一钱银子。” 见他迟迟没给钱的意思，小贩催促道。

　　无情顿时窘迫，自己出来时只打算随便逛逛，哪想到会买东西，现下身上别说一钱银子就是一个铜板也没有。可是又不想放下手上这盏灯。“我……我没带银子，我先欠着，改日加倍送上行么？”

　　小贩一听没钱，嘴里说的还算客气，手上功夫却不差分毫劈手就将灯夺了过去。“公子对不住啊，咱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那眼里满满的不削刺得无情脸通红。他虽然幼时失孤，但这么多年诸葛先生待他如亲子，几时为了这点银子受过这样的蔑视？

　　见他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杵在那不动，小贩开始赶人。“没钱就别挡着做生意，大过年别惹了晦气。”

　　“你……”

　　“我什么我？还不快走……”

　　市井人家平日就是欺善怕恶，看他一个身残病弱的少年，也没当一回事，就动手推他，想把他推走。哪知无情身子轻，人潮又汹涌，无情整个人就向后倒去。眼见着这一摔肯定会被踩着……无情不敢出手，以他现在的能力，若是出手，面前的人非死即伤。更何况这人也无甚恶行，学暗器可不是为了持强凌弱伤及无辜的。

　　“哎哟。”呼痛的人不是无情，也不是小贩。是个比无情小了几岁的孩子，那孩子站在无情身后轮椅向后倒刚好冲他压下来。一股力气自无情身后发出，刚好把倾倒的扶正。

　　“哎哟，伤到了，伤到了，你这人怎么好端端的胡乱推人？”

　　“误会……误会，这位小哥这绝对是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明明是你胡乱伤人的。过往的街坊们都看看啊，这里有人欺负小孩子。”得理不饶人，小孩子又哭又闹，路人见到这样一个精致可爱的孩子哭得我见犹怜，纷纷驻足围观。

　　小贩一看再不想办法今晚的生意自己是不要做了，连忙堆笑过去“这位小哥，推人是小的不对，您看要不这样我这摊子上的东西您随便选一个，当小的赔礼道歉。”

　　“你说的哦？”一听这话小孩子立马不哭了，笑嘻嘻的指着小贩抢过去那盏莲花灯，“我就要这盏。”脸上哪有半点泪水？

　　无情见着自己喜欢的灯就要被别人拿走不由失落，无声无息的退到人群外围，顺着人流继续前行。直至到了汴河边上，人流才算稀疏了。河边灯火暗淡，潺潺如墨的河面上，偶尔漂浮着几盏河灯，星星点点的照亮一方小区域。灯火虽不如长街上那样繁盛通明，

　　“原来你在这啊。”

　　回身原来是方才扶了自己一把的小孩子。“小兄弟，你认错人了吧。”

　　“咯，这个给你。”小孩子得意又装作不削的递过来一件东西，赫然就是方才无情看中的那盏白莲灯。

　　“为何要送我？”

　　见他不接，小孩子硬是将灯塞入他手中。“你方才不是很喜欢么，送你了。”

　　这……面前的小孩子明明很期待他能够收下，却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将头转开，眼角不停的瞄着他。颤颤的，忐忑的，像灯烛下易被惊飞的青蛾。

　　“你……你不喜欢么？”执拗中又带点试探，炙热又认真，像春日午后挤进窗缝的阳光，感动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不，我很喜欢。”双手手捧着细细摩挲着骨架纹路，手是热的灯也是热的。

　　一听说他喜欢，小孩子立马绽开了笑容，如同夏日里刚刚绽放的白莲，小小年纪已然一派风华气度。“义父说过古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你嫁给我吧，往后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帮你取……”

　　无情失笑从来还没人敢将他比作女子更以妲己褒姒之流喻之。这话出于顽童之口自己又不好呵斥，不由的无奈。这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如此早熟。

　　此刻月上中天，皇城内放起了焰火，霎时天上流光溢彩火树银花。映亮身前小孩子的脸，剑眉星目，玉面金冠，是个难得的漂亮孩子。身上的衣服有许多处褶皱，冠也已经歪在脑边，想是一路追着自己在人流中攒挤弄成的。忽闪忽闪的眼睛，含着期待映着漫天焰火，炙热的泉水。

　　“这灯就当做你我的定情信物好了。那就这样说定了，我现在太小没法娶你，三年后……三年后我们就在这里等，这盏白莲灯就是你我的信物……”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孩子一开一合的嘴翻地飞快，不觉得草率的将终生大事定了下来有多么孟浪。海誓山盟总是赊，更何况这样的话出自一个连少年都称不上的顽童之口。

　　“你先听我说……”

　　话还未说完，那孩子却突然慌张左右看了看，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丢下一句“我得走了，后会有期。记住三年后啊……”跑得无踪无影。

　　谅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让家人寻到。无情不禁好笑，真是有趣的孩子。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建立在浮光掠影和无忌童言下的海誓山盟，不知该说是缘还是孽。

　　一年后，无情在寻梦园里遇到唐烈香时。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孩子看自己的眼神如此炽烈，又似曾相识。
　　两年后，皇帝新封了个神通侯。
　　三年后，坊间传闻新封的神通侯在元夕灯会上倾慕上了六分半堂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