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衍生]苍苍万年》三语两言

1、楔子

　　海上的汽笛声声，由远及近的传来，随着轮船的靠岸，人群簇拥着往船下挤搡，码头上渐渐变得熙熙攘攘。
　　“阿福，你说五少爷，怎么还没有来？”一个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焦急地张望了半天，似乎没有等到他要接的人，心内不由得火上煎油。他身边那个汉子，年纪显得略微比他轻，说话却比他老练，虽也有些慌神，但尚保持着那一份沉重：“估计快了，这会下的人多。”

　　“阿福，阿贵。”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并不沉稳的声音，虽冒失却满是朝气。两位家仆忙回转身子，见果然是自己的五少爷，便拜下去作揖。
　　这五少爷，约莫双十年纪，穿着一身琉璃白的洋装，连脖子上绕着的洋人们的领带，也是白底上起隐纹。他将手中的牛皮箱子递给阿福，急切地问道：“我二哥呢？”
　　白家五子，二少爷同五少爷皆是大太太所出，二子最是交好。白五少留洋归来，少不得最先问二哥。
　　更可况，今儿若按着洋人的耶和华历算，正赶巧还是他二十岁生日。他的二哥，怎么说都应该来替他接风洗尘。

　　阿贵埋头闷着，只不吭声。那阿福却是噤住，吞吞吐吐地支吾道：“二少爷，二少爷他……”
　　“二哥在哪？”白五少瞬间就便了脸，一张俊颜惨白了起来，他带着威恼命令道：“说—”
　　阿福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上身一抖，什么都老实交待了：“二少爷，他在大新剧院……”
　　原来，他的二哥不来接他，是因为去捧了女戏子的首演。
　　白五少听佣人絮叨到三分之二处，就忍不住呵斥他道：“够了！”他也不管他二人的呼唤，也不坐白家新购的那辆福特牌四轮轿车，径直去前头叫了辆黄包，匆匆就杀向了大新剧院。

　　这剧院刚刚开业，诸位尽皆过来捧个人场，底下黑压压坐满，都是鸦雀无声。白五少寻了服务生，问到白二少在上层正中的包厢，就“蹬蹬蹬”的上去了。
　　“二哥！”他推门入内，劈头盖脸就要责他二哥。
　　“唉！”白二少抬起右手拦了一下，他坐在交椅上也不转身，也不看他，反倒捧起茶盏，抿了口铁观音，而后抬起头玩味地注视着戏台，淡淡说道：“五弟，听戏！”

　　大新剧院今日虽是首演，唱的却是一出极寻常的戏码——《梅龙镇》。正德帝同李凤姐的故事。
　　“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台上演李凤姐的旦角，娇怯怯抬起右臂，转肘处自然弯曲，更衬得那皓腕愈发的白皙，如雪剔透。
　　“凤姐不必细盘缠，为君家住在那天底下—”唱正德帝的生角昂首展臂，握着合起的纸张，微微抬脚，似要迈步。
　　旦角踱莲步，风扶柳，自然地从他身后绕过去，玉手半遮无限娇羞：“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那生角幽暗的双目，眼角眉梢好似皆会言语，眼皮子微微一动，就尽显得无限风流。虽唱的是小生，嗓子里却透出几丝老生的老道味儿：“好人家，歹人家，不该鬓边斜插海棠花。”他打起折扇，隔空点了点旦角的发髻，明眸流转，味带着三分戏耍：“扭扭捏捏实可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耻笑咱，用手脱花，得的扔嘛扔嘛扔在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她捏着兰花指，抛一个媚眼儿，犹如真捏着花掷下，扮相好不娇俏。尤其那“得的”时候的捲舌音，分外活泼动人。

　　楼上，白二少看得好不痴迷。
　　这白五少也盯着台上，不减他二哥半分的关注。只是他的目光，全全凝视在那生角的身上。自打那人方才唱出第一个字，他的心里就犹如雷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齐生生乍起来，一时间飞花飘絮，葛乱如麻。
　　为何他会觉得这声音这般熟悉，好似苍苍万年，直探入他的灵魂。

　　“凤姐做事理太差，不该踏碎了海棠花。”台上的正德帝还在唱着，潇洒地耍起扇子，丢过半身翻个跟头，又稳稳地接了，在那温润的后背摩挲，俨然少年天子的做派：“为君将花忙拾起，我与你插——插——”龙凤皆是一齐转了两个圈，他便起手假意要插上佳人的发髻：“插上这朵海棠花——”“凤姐一见事有差，逃到后面我就躲避他。”任凭台上卿卿，唱得什么对白五少来说，都不重要了，眼前的一切都已便得模糊，但演的画面，却是一刻比一刻清晰刻骨，皇帝还是那个皇帝，龙袍还是那身龙袍，连那双剪水明眸，也不曾改变。只是影像里的背景，不再是这个上海的大剧院，而一点点变成了金璧辉煌的明宫銮殿，凉得如水。

　　“小皇叔……”皇帝朗面似玉，那份温润如旧，目光却仿佛冰雪寒彻，清晰的倒映出他的影子，倒映出折子上朱红的一个”斩“字。他泪眼模糊，微微瑟着身子，喃喃自语：“朕不信……”皇帝手抓住自己身上金织云滚的龙袍，攥得紧紧，腕骨似要碎裂一般。心中早是沸火煎油，却是极力忍泪，只低声道：“朕不信，你就这么想要这件龙袍。”
　　白五少见自己褴褛囚服，枷锁上粗= =大的铁链直滚到地上，整个发髻都从后头乱开去，散落出数丛数丛的青丝。但瞧见皇帝石人般僵在龙椅宝座上，冠子上尾尾垂下两缕黄带，投映在霜白的颈中，他狠了心恨声答道：“是，臣想要！臣这么昭然若揭的谋反，陛下不明白？”

　　“朕乃仁君，朕不杀你。”皇帝终究是转过脸去，每说一个字，都犹如锐刺在心上剜去一刀：“朕不杀你，朕只盼你悔改……”
　　“臣改不了！”自己故意粗暴地打断了皇帝，飞扬跋扈，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起兵造反，臣从来都不后悔！”他气势汹汹，抬眼间却瞟见了皇帝那张棱角分明的侧颜，蝉翼般颤着的睫毛下，他听得看蝉翼般颤抖的眼睫之下，滑落点点晶莹，那么遥远，又那么细小，看在他眼中却是惊心动魄。那泪每过一厘，心便也跟着往下更软一分，一直软下去，一直软下去……他忽地用几不可察地气声，轻轻痴喃道：“此生不悔……
　　皇帝却是再次愣住了，凝伫着望着他，终是颤巍巍启声，似是自语自笑，早已泪眼模糊：“小皇叔，朕以后也要听你这么说，好不好，说一辈子……”

　　“好！”他低声应好，嘴角勾起了一抹诡笑。从前他同皇帝淘气，若是编了谎话骗陛下，便总爱这么笑。他一抬手抽出了袖内的匕首，寸尺青锋两刃快厉，什么也不用再想，来也快去也来，竟不觉得痛苦。
　　刹那间鲜红飞溅，泣血了朱家江山，如晦了风雨大明。

　　那旦角顺着折子里的剧情演，已是娇羞地跑退了场，独留生角在台上走场架势。
　　“展老板唱得真是不错。”此时只有生角看，身边的二哥也不由得啧啧赞了起来。

　　不，他不是展老板！
　　白五少只觉得扪心万鼓震响，千千万万个声音一齐响起：他不是展老板，他不是展老板。他不是唱戏的展老板，他是镇国威武皇帝朱厚照，那个他唱的角，才是他本身——大明天子正德。大明天子正德，正德……
　　忽然间，白五少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一世，他名作小宁王朱逸彬。

　　“任你上天入地下——”台上的生角又开始唱了，虽离着高楼朱阁，那皇帝却拍着扇子仰着头，墨瞳深沉，似是目不转睛看着他，那双眼直直看进了他的眼：“为君赶你哟——哟——哟——哦——到天——天——涯——啊——啊——”

　　为君赶你哟，到天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