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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折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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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牙帐内,千帐素白,在晨曦中渐渐显出轮廓,而转眼就已是明亮的白昼。主帅帐内,晟岳一身素色便服坐于案前,一直未曾离身的黑甲被挂在了身后的衣架上,这位大元帅挺拔的面容上已略显倦色。楚言刚刚来过,晟岳与他商讨了有关留部分兵力镇守突厥的事情,楚言走后,晟岳就一个人坐了许久,最后他拿出一直藏在怀里的那份卷轴,缓缓打开。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刚刚绾发的年龄,笑得如此纯净。
这是洛瑾离开后晟岳请画师画的,因为只有晟岳一字一句的描述,所以不知换了多少个画师画了多少幅才画出此丹青,只是,这样的笑竟再也不曾见过,相逢之时,彼此形同陌路。
“元帅,洛姑娘求见!”忽然,侍卫禀报。
晟岳先是一愣,而后将丹青卷起放入怀中,起身说道:“让她进来。”
洛瑾走了进来,看着眼前的晟岳,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不会还想朝我跪拜一次吧?”晟岳将洛瑾的神色看在眼里,半是玩笑地说了一句。
洛瑾有些尴尬,连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是为思诺来的吗?”晟岳问,“准备什么时候安葬他?”
“明天。”洛瑾立刻回答,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可以吗?”
晟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而洛瑾缓缓问道:“我想把思诺葬在于都斤山下,可不可以?”
“于都斤山?”晟岳略有疑问,却还是同意了,“好,明天我陪你去于都斤山。”
“你……陪我去?”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吧。”晟岳看着洛瑾,笑了笑,而这一笑却让洛瑾的心猛地一紧,蓦然忆起曾经的那段日子里晟岳给她的那些温暖和安然。
“谢谢,”洛瑾缓了缓神才低声说道,“可是,我还有一个请求……”
这一次,晟岳居然禁不住地笑出了声,他想起了当年在房州那个总爱跟在他后面吃了烧饼又要吃馄饨的小女孩。
“说吧,”晟岳带着笑意,“我能做到的我必然答应。”
“我能不能看看努满?”
“努满?”
洛瑾微微点头,“他是我在突厥的朋友,既然是被俘的将领必然要押送到长安,之后是死是活都未尝可知,我想在他活着的时候再见一面。”
“你去见他吧,”晟岳应允了,“他是突厥将领,被单独关在一个帐篷里,我把令牌给你,看完之后把令牌还给我就好。”晟岳说着,拿出了一个令牌递给了洛瑾。
洛瑾接过令牌,一时间有些发憷,“这就把令牌给我了啊,你就这么信任我?这可是大元帅的令牌,你不怕我拿着去做坏事?”
“做坏事?你么?”晟岳看了一眼洛瑾,似笑非笑,“那你倒是说说,除了当年你喜欢有事没事捉弄一下郭睿,你还做过什么坏事?”
洛瑾不禁一笑,然,那一笑却瞬间而逝,洛瑾狠狠地攥住了那个令牌,令牌的棱角硌痛了手心。
“怎么了?”晟岳看出了洛瑾的失神,问道。
“没……没什么,”洛瑾回过神,“对了,说道郭睿,他现在该是你的左膀右臂了吧,怎么这次也没见到他?”
晟岳的脸上陡然敛去了所有的表情,沉默了一阵,而后缓声:“他……他死了……洛阳之战的时候身陷敌营……”
晟岳没再说下去,洛瑾也不知该如何言语。
原来最伤感的并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知道物是人非的那一刻。
“瑾儿,你去看看努满吧,”最后晟岳打破了沉默,“我今天把一些事务交代一下,明天陪你去于都斤山,你明天把这个令牌带给我就好。”
是夜,洛瑾在可敦帐篷里穿好一套烨军士兵的军服后,又拽了拽衣角。
这套军服是张若羲悄悄给她的。张若羲,他不是当年房州刺史张大人的儿子吗?洛瑾蹙眉,终于忆起了这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帮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当初和思诺有很深的情谊?可当年晟岳哥哥舍命救他,这样的情谊都不抵思诺和他的情谊?
想不了这么多了。洛瑾藏好了思诺给她的匕首和哨笛,然后拿起令牌向囚禁努满的帐篷走去。
“干什么呢?”走到帐篷前,守卫拦住了她,洛瑾一声不吭,只是举起了令牌,守卫看清令牌后让开了。
洛瑾走进了帐篷,看见努满蜷卧在一角,手脚都被缚着,样子像是睡着了。
“努满,努满!”洛瑾摇了摇努满,把他摇醒了。
“干什么,老子睡个觉也不行吗?”醒来的努满立刻骂道,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的脸时却愣住了,“洛瑾姑娘?”
“骂错人了吧?”洛瑾一笑,蹲下身。
“洛瑾姑娘,你怎么来了,这两日你还好吗?”
“我还好,那个元帅是我的一个故人,况且我一介女流,他也犯不着把我怎么样,”洛瑾轻声,“努满,你先听我说,然后我把你送出去。”
“可是……”
然而洛瑾没有搭理努满的疑问,而是把哨笛拿了出来,“这个是思诺给我的,你的哨笛有没有带在身上?”
“带了。”努满点了点头。
“那就好,”洛瑾低声应着,又掏出了一把匕首,“你的腿被绑得发麻了吧,我先把你腿上的绳索割了再把计划告诉你。”
过了一会儿,洛瑾带着努满出了帐篷。
“哎哎哎,怎么回事,怎么把他给放出来了啊,还把腿上的绳索给解了?”守卫再次拦住了洛瑾,满脸疑惑。
洛瑾猛得举起了令牌,冷冷地扫视着守卫,故意将声音弄得低沉一些,“他是要犯,元帅要提他去审问,明日晌午再送回来,这是令牌!”
守卫再次看了看令牌,然后挥了挥手。
洛瑾带着努满装模作样地朝着晟岳的军帐走去,等守卫看不见了又悄悄转了个弯,带着努满逃开了。
等到离开了一个个帐篷,四下无人时努满才开口:“真奇怪,一个人也没碰上!”
“有人帮我们支开了。”洛瑾边应着边拽着努满急急向前走。
“谁啊?”
“一个帮我们的人,”说着,洛瑾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看,那儿有一匹马,来,我帮你把手臂上的绳索割开。”
割开了绳索后,洛瑾和努满走到了那匹马旁,马被拴在一个木桩上。
“洛瑾姑娘,这儿怎么会有马?”
“是有人拴在这儿的。”
“还是那个‘帮我们的人’?”
洛瑾点了点头,“努满,先别说这么多,你快走。”
“可是,姑娘你……”
“不用担心我,”洛瑾打断了努满,“记住我说的,向南五里处,带好哨笛!”
努满看向了洛瑾,沉沉地点头,然后将马从木桩上解开,翻身上马。
“姑娘小心!”努满坐于马上,向洛瑾鞠躬,之后驾马而去。
看着努满离去,暗夜之下的洛瑾攥着晟岳给她的令牌,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表情。
晟岳哥哥,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翌日清晨,洛瑾整好衣容后向思诺的帐篷走去,而晟岳已等在了那里。
“怎么没穿铠甲?”洛瑾走近了问,眼前的晟岳一身白色长衫,腰间一把玄色佩剑,不像是元帅,倒像是浪迹天涯的侠士。
“不想听到你一口一个‘元帅’地叫我,”晟岳轻声,“此去于都斤山还有不短的路途,我备了一辆马车,入夜时你若是累了可以小憩一会儿。”
洛瑾点点头,而后将令牌递给了晟岳,“这是令牌,你让我今天还给你的。”
晟岳接过令牌,然后对左右吩咐道:“把思诺王子安放到车内,准备好的铁铲和铁锄也要放好。”
两三个士兵将思诺小心地平放在了车内,并在他的身上盖上了一匹白绢,之后,晟岳将洛瑾扶上了车。
“车夫呢?”洛瑾看了一下四周,问道。
“我为你驾车。”晟岳一笑,漆黑的眼睛温暖得一如十年之前。
就这样,晟岳驾着马车一路向于都斤山驰奔,路途之中他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偶尔的一两句却带着让人落寞的疏远,直到四周夜幕降下。
洛瑾从马车里走出,坐在晟岳身旁,“你累了吧,进去歇一会儿,我来。”
晟岳微一转头,看着洛瑾笑了笑:“哪能这么容易累,你进去吧,若是瞌睡了就睡一会儿,有我在这呢。”
“你也歇歇吧,天亮了再走。”洛瑾又劝。
晟岳摇了摇头,“不行,那样来回会耽误太多时间,我怕军中多日无帅会出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陪我来?”
晟岳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嘴角微一抽搐,似乎有什么话将说未说。
瑾儿,我为何陪你来,你就真的不明白么?
少顷晟岳却转了话题,“于都斤山这么大,你准备停在哪里?”
“到了我跟你说吧。”洛瑾回答。
晟岳点了点头,“进去吧,明天中午应该可以到。”
洛瑾稍坐了坐便走进了马车,一会儿却又出来了。
“把这个披上吧,外面冷。”一方绒毯轻轻地披在了晟岳的肩上。
听见洛瑾再次走进车内的声音,晟岳禁不住一低头深深地闻着绒毯的味道,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寻回十年前被他遗失的气息。
而在车内的洛瑾则一直凝视着晟岳的背影,仿佛是要把这十年未见的轮廓刻入脑海,永远不再忘记,直到洛瑾禁不住合眼而眠的时候梦里竟梦到了多年前照着小池波光粼粼的那抹夕阳,夕阳下有一个坐在墙头上的小女孩和一个背着鱼袋将走未走的男孩。
“晟岳哥哥,我叫瑾儿!”小女孩的声音如此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