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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不语•曾记少年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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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我会和师兄弟,还有大师哥,就像这样,一直一起练剑,生活在华山上。懵懵懂懂之间,我有些明白,大师哥待我是特别的。爹爹妈妈,还有师兄们,都说过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话,迷蒙之中,我明白,也许有一天,我和大师哥,也会像爹爹妈妈那样。只是也许,我不懂这些,只知道,我喜欢他陪我练剑,陪我玩耍,他也喜欢陪我玩。
但是,大师哥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连妈妈都说过我,“你这么个刁蛮性子,将来哪个姑爷敢要你这野丫头呢!”眼睛却看向大师哥,大师哥脸上红红的,居然不敢看我。
妈妈便笑了,我觉得他们在嘲笑我,狠狠地说:“谁敢欺侮我,我便提了剑,刺他几个透明窟窿!”
妈妈却不看我,只向着远方说:“他疼你还来不及,可定然不敢欺侮你。”
我想了想,不好意思起来,将脸埋在了妈妈肩头。
妈妈错了,我也想错了,我们都错得离谱。我们从不曾想到,我不但没有刺上几剑,还会心甘情愿为了欺负我的人,把命都交付了。
我一直在回忆,这些改变,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是我随二师兄到福建去的那一天吗?是大师哥弹掉了我的碧水剑?还是爹爹收了平弟为徒的那一天?或者,根本是从嵩山派左冷禅开始计划他的野心的时候。不,都不是,我想,也许是从爹爹有了并派想法的那一刻便开始了。而那一天,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也许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
我第一次见到平弟的时候,是扮作了个满脸丑女,与二师哥扮的老头在福建小镇的酒馆里装作卖酒。
那时候,我真的很看不起他。他是温室里娇柔的花朵,甚至还不如我懂得江湖的规则。面对挑衅的青城弟子,他居然真的以为是为了我。他根本不知道,他林家的辟邪剑谱,对这个血腥的江湖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甚至面对青城派的弟子时,他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做着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梦。
他为他的英雄梦,付出了一辈子的代价,却不知那根本是个千疮百孔的梦。家财万贯,天下至尊,梦醒来,也许,他会懂得,其实自己只是希望那样一种人生,波澜不惊。
看着他一身锦衣玉带,却吓得瑟瑟缩缩,面容惨白,我心里十分的不屑,可他终于杀了余沧海的儿子,青城派的弟子,被镖师们围在中心匆匆离去。临走前他瞟向茅屋的眼神,有着孩童样的清澈、稚嫩和不解。
他那满脸鲜血抽刀杀人的样子,连我都吓了一跳。我想去帮忙,毕竟这是因我而起的祸事,却被二师哥拦住了。二师哥摇头叹息着,低低对我说:“这个孩子,活不长了。”
我不知,这个我曾经视作狗熊的公子哥的一瞥,会那样久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很久、很久。在他心中,正邪之分从这一刻开始,逐渐崩塌,直到他挥向自己的刀,斩落最后一丝希望。
连声音都没有,我的碧水剑就那样划入了深谷中,携着我十六岁之前所有天真的希冀。我自然知道大师哥不是故意的,因为他那样慌乱地看着我,徒劳地伸出手去妄图挽留那剑,小心地向我赔不是、道对不起。但是我知道,我看到了他眼底的不屑,他与生俱来的不在乎和高傲。他永远是无所不能的大师哥,是所有华山弟子都比不上的大师哥,聪明、洒脱、功夫好。我在生气什么呢?是他对小林子的不屑,是他对我的轻视哄骗,还是……是我永远都望不见他的世界。
“小林子。”我空手坐在乱石上,看他埋头练剑,汗珠洒落一地。
“师姊……”他无措又笨拙地看着我,呼吸粗重,羞涩而倔强。
“我的剑丢了。”我托腮望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我方才流着泪,这时却没有了哭诉的心思。小林子呆呆地望着我,细密的汗珠划过光洁的额头,一直落入挺秀的脖颈。
我撅起嘴,对他说:“小林子,我的剑丢了。”
如果是大师哥,他一定会说:“丢了便丢了,我再去寻一口更好的来。”可他不是。
他肩背笔挺,像一颗雨后的小笋,那样挺拔、柔软而坚韧,和大师哥总是落拓的散漫模样完全不一样。似乎便是有巨石将他压弯,他也会默默地、柔韧地直起身子。
他果然焦灼起来,问我:“怎么丢的?我,我去帮你找回来。”
我忽然觉得心里微微颤了一下,就像捉迷藏的时候躲在石头后面,有些慌乱,有些紧张……
我叹了口气,装作抹眼泪,哭着:“那么你去找吧,我的剑掉下了山崖,你也跳下去给我找回来吧!”
他手足无措,憋红了脸,认真地对我说:“师姐,东西已经丢了,便不要放在心上,有些东西,你当宝贝一样,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叹一口气,又说:“我可不是连家都给丢了,也没怎样。”
我心里震动,抬眼瞥见他满脸认真,并没有在开玩笑。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看得见他心底的软弱,我看得见他有眼泪含在眼眶中,我看得见他望向天空的期冀,那是一种急迫的、热烈的生长。我从未体验过这种生长中的美好,那感觉,就像很小的时候,爹爹带我种下了一棵树,我知道我要告诉他,向上、再向上,他会长得枝繁叶茂,无比茂盛。
我说:“你给我唱首歌,我便不难过了。”
他脸更红了,却点了点头,“师姐,那么我给你唱一首福建山歌,是我妈妈常常唱的。”他顿了顿,忽然仰头唱起来,语音清脆,却是我听不懂的字句。一句一句,好像一滴滴雨水打在那小笋的笋尖上。他一边唱,一边对我赧然一笑。
我只能听懂一句歌词:姊妹,上山采茶去。
我笑了,嘲笑他:“这是女孩子唱的歌,看你清清秀秀的,怕不是当女孩子养的么!”
他住口不语,忽然看我一眼,我看到那眼里有希冀,有决绝,还有一丝夜空那样的阴暗,恍若要将人淹没。我突然想起来那天,他手执匕首,插入余沧海儿子的腹中时的摸样,那一眼中,也有着这样的绝望和无奈,好像吿昭着,他的生命从此拐向了另外一边。
我掏出手帕,扔向他,“快擦擦汗吧,可臭死了!”
他才恍若回过神来,将情绪收敛得涓滴不露,仍是那样羞愧地笑着,却随手把我的手帕塞入了袖中,一张脸,却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我知道,就在这一天,在他对我笑的这一刻,有一种东西,从此不一样了。
后来,我并没有等到大师哥下山,渐渐的,小林子在我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我也终于学会了他唱过的那支山歌。
渐渐地,平弟越来越像爹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叫他小林子,而是叫他平弟。他似乎只剩下一件事可做,就是认真地学习剑招,对每个师兄恭恭敬敬,甚至有些诚惶诚恐。
但是却会在看到我的时候,一下子笑出来。我再没有跟他发脾气,也没再说过“不睬”他,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被这重重心事,压得更重。
有些人,我们以为永远不会走散,有些事,我们以为永远不会遗忘。其实,哪有什么永远,未散,只是因为还不到时间;未忘,只是因为还没碰到另一个。就像那晚的萤火虫,繁华褪尽,剩下的,只是丑陋和真相。
如同那一抹灯火,大师哥终于像我早知道的那样,离开了。我知道他会离开,他属于江湖,却从不属于这座华山。我只是在后悔着,那一天,我为什么会像个发了疯的泼妇,认为是他伤了我的平弟,又偷了平弟家的剑谱。我骂他们是狗男女,我骂他们是小偷,是窃贼。其实我知道,我的大师哥,从来不会贪图不是自己的东西。可是我心痛,我心痛为什么我的平弟已经一无所有,已经谨小慎微,还是会不断地失去,而大师哥,骄傲的大师哥,永远能得到更多。
成婚那天,我蒙着大红的盖头,坐在床沿。远处的喧嚣仿佛与我无关,可是我等得屋中蜡烛都快要燃尽,都未有人来掀起盖头,牵住我的手。我忍不住一把拉下盖头,却看见我的平弟,我的丈夫,我就要将我的整个人生和生命交付的人,就那样默然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他的面色冷清,这铺天盖地的红色都未能让他沾染上半点喜气。“平弟”,我叫他,我以为他是喝醉了,是想家了。他站起来,稳稳地向我走来,浑不似醉酒之人,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不再是曾经的惶惑和清纯,却有了深不见底的忧虑,还有阴冷。
他就那样看着我,我竟被我的夫君看得毛骨悚然,“你不要这样,你怎么了?”
他终于醒悟过来般,自嘲一笑,喃喃念着:“我终于娶了你,我终于……”说罢,只将鞋踢掉,连衣服也不脱,背向我,倒头便睡。
红得炫目的盖头泫然而落,铺开一地殷红,刺痛了我的眼。这世间的热闹快活,仿佛都与我无关了。爆竹燃尽,春梦难消……
平弟的剑刺入我胸口的时候,我并不惊奇。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我希望的结束。我有一个最美的开始,也有一个最好的结束。我死,平弟就能活着。
大师哥,是我对不起他。但我知道,我很放心,大师哥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只愿和我的平弟,一起堕入地狱。
他们欺他,他们辱他,后来他们又怕他,他们都恨不得杀了他。
只有我知道,平弟,他一无所有,没有武功,没有父母,没有欢乐,没有光明。平弟他只能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我们都知道的那个结果。他拼劲全力,拼尽光明和未来,只为了能报父母之仇,只为了将承受的,都还回去。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教他要怎样做,世上之人,都要杀他。我知道,自从他父母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黑暗的隧道中,开始了独行。
他做到了,他仍然是我心中的英雄,和真正的男人。
我好像忽然又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一晚,大师哥为我做了漫天的星星,那晚星光璀璨,极致绚烂,我忽然变成了一只萤火虫,拼命发着光,自以为能点燃整个夜空,啊,太阳出来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最后一点光也消失,我重重跌落在地上,前面有个小姑娘拍手笑着:“看,只一个晚上,它们就都死啦!”还有个剑眉少年,他不在乎地笑笑:“它们能为你发光,死了也是值得的。别管那些了,看,朝阳多美!”
很美,很美,我又看到,有个瘦弱的少年,眼睛里全是羞涩和紧张,他将我放在手心里,唱起歌来:“姊妹,上山采茶去”……
我终于明白,那一场相见,不过是春花一场,不待春过,便行消散,再无开期。泪眼问花,花自不语;落开两处,不渡春归;入尘埃,随流水,韶光随花尽,入梦成斑驳;那一曲少年歌,那一场初遇见,都如风华岁月,恍然如梭;织得红尘散尽、梦里不知身是客。
繁华在手,你踏青而过。你我,终于错过。
平弟,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