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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帝王伤心谈往事 ...

  •   “你出去吧。”

      冰儿听到这一声,又看了看面前一丝不苟端坐着的父亲,他神色冷淡,默默地把手上的糕饼屑在手巾上擦拭干净,才抬眼瞥了她,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说:“此刻也不早了,若是想留宿宫中,也可以。养心殿有空着的围房,令贵妃那里也应该能多挤你一个。”

      冰儿心中被翻涌的内疚掩盖了原本的恨意:他是皇帝,却要权衡利弊,做出他最有利的选择。奕雯是自己没有教育好,犯下这样的泼天罪过,自己有什么权利要求当皇帝的父亲枉顾国法,一次又一次地开恩赦免她?他在关心奕雯,只是方式和自己不一样,他不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女,像自己一样愿意放弃一切去寻找、去劝回、去接纳。令贵妃今日本是叫她来陪着让乾隆高兴的,她却像以前那个不孝顺、不懂事的叛逆孩子一样,硬要把一切喜悦变得糟不可言!

      如此想着,冰儿一下跪倒在乾隆的面前,声泪俱下道:“皇上,是我错了!”

      乾隆唇角挑起一个笑:“想不到你还会认错?!”毕竟心里有些酸软下来,抬手去挽她。她的手,一下子被捞在掌心里,修长而冰凉,宛如玉石象牙雕琢一般,让他一下子想到二三十年前手中常常握着的另一双手,心里不自觉地就是一痛。他握着女儿的手,缓缓道:“我也不是无情之人,只是在这个位置上,情不能伤道、不能伤理,许多无奈,并无别人可以知晓。”

      冰儿的手被他握着轻轻搓揉,怔怔地听着他淡然而伤怀的声音。“譬如前几天,一个叫金从善的无知秀才,欲博善谏之名,在御道旁上书,首及‘建储’,次为‘复立后’,说什么‘大清不宜立太子,岂以不正之运自待耶’,又说一国无后,原是先皇后那拉氏贤德,而朕该下罪己诏书,重新册立皇后。先帝不立太子,避免皇子间互相倾轧;朕包容那拉氏罪行,不欲彰后宫之丑陋。小民无以知晓,我亦无以辩驳。孤家寡人,生而无友,其间孤寂,是别人能够理解的么?”

      “那,那先皇后是……”

      乾隆定定地看着她,半天从嘴角升起一个苦笑:“那日在杭州的行宫,接见了那些‘神童’孩子,庆妃一个劲儿地赞奕霄长得像永琰,朕又单独抱了奕霄,乌喇那拉氏心里大约有点吃味儿。她忍了一天,第二天见我赐食给众人,对永璂并没有特别之处,反而怪他几处礼仪不合规矩。晚上侍寝前,她不知怎么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惹得朕不痛快……”

      他陷入回忆之中,大约还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讲过,此刻把当时情形慢慢说来,神色里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少见的迷茫。

      继皇后乌喇那拉氏,从升任皇后后,并没有得到怎样的宠幸,而是一直掩身在孝贤皇后的阴影之中,表面上和乾隆维持着“举案齐眉”的和睦架势,实底下关系只算是淡漠。乾隆宠令妃、宠舒妃,甚至连纯妃都比皇后更得乾隆的亲爱,皇后心里这股子难平的怨气在腔子内积存了多少年!南巡时她已经是近五十岁的妇人,年老色衰且爱弛多年,唯一的寄望就是她还在世的独生儿子永璂,偏偏皇上对永璂就和对待她一样,面子上敷衍,实则漠视——他宁可去抱一个杭州百姓家的孩子,也从来没有抱过永璂这个亲生儿子!

      那天,她终于忍不住,言辞激烈地问:“同是嫡子,为什么永璂和永琏永琮判若天壤?如今更是不如那些妾妃们生的孩子?皇上皇上,你到底哪里看不惯他?还是压根就是看不惯我?”

      乾隆很少见皇后这般歇斯底里的样子,瞠然道:“你在胡说什么?永琏永琮自小儿就聪明贵重,朕看重他们也是理所应当。”

      皇后呵呵冷笑着:“永琏也就罢了,永琮夭折前不过是个奶娃娃,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两岁的孩子又看得出什么聪明贵重?还不是因为他是孝贤皇后的嫡子,皇上心存偏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好!就如孝贤皇后的嫡女,三格格就罢了,五格格那样儿的,皇上也偏怜得很,难道不是心眼儿长偏了?!”

      乾隆的怒气有些勃发起来,厉声道:“你今儿发了失心疯了?别说朕是皇帝,就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喜欢哪个孩子,不喜欢哪个,又怎么样?做娘的首先要自己知道检点,为孩子争宠是这么争的么?你这样——”他说话愈加恶毒:“越是这样,越让朕瞧着永璂恶心!”

      皇后顿时面无人色。她正是更年的时候,以前那刚硬而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越发爆发得猛烈,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尖利地喊道:“我为永璂争宠?那些小的想着为自己孩子争宠的时候皇上不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说起来永璂还是嫡子,他在他父亲心里哪里像个嫡子?这年月,任哪个庶子都可以欺嫡了吧?!”

      大门户里,嫡庶不过是分家产、继家业时会打打饥荒,在皇室,当面和皇帝喊“嫡庶之别”,就有点值得玩味的意思在了。平日里,后妃之间斗点心眼,不外乎拿着这个做文章,因为都知道乾隆特别忌讳这点,忌讳有后妃为自己儿子觊觎那张椅子。这日皇后却毫不避讳地一嗓子喊了出来,仿佛她的儿子是嫡子,就理应继承大统一般。乾隆心里大为光火,怒到极处却不是爆发的样子,而是冷语如刀出言讽刺:“嫡子?别说我朝立贤不立嫡,就算要立嫡,谁是嫡,也是朕说了算!只有孝贤皇后是大红轿子从正门抬进来的嫡室,其他的都算什么?朕让永璂当嫡子,他才是嫡子;朕若不想让他当这个嫡子,他就是庶孽之子而已!”

      就在他打算挥袖而去的时候,皇后从抽斗里取了一把剪刀,当时乾隆的头皮就是一炸:“你想干什么?!”

      皇后笑得似疯似癫:“皇上,你不用怕,我就是想行刺,也没有这个本事。这剪刀,原也只能为自己准备。皇上兆亿之上,天之骄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永璂算不算嫡子,原看皇上给不给我恩典,我已经得了这么些年的‘浩荡皇恩’,虽然知道在皇上心中,连给孝贤皇后提鞋都不配,还是痴痴一颗心,要学着古今的贤后,做好皇上的内助。如今终于明白了,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皇上不过要我这个人,尸位素餐,占着后宫这个位置,让皇上‘齐家平天下’的光辉形象一直不灭,我连一颗可怜的棋子都算不上,仅就是木偶傀儡而已!什么嫡,什么长,我已经不在乎了!永璂平平安安活着就好——想必皇上也不会做出杀子的事情来贻笑大方——你别以为我是为永璂争那个位置,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往往连人都算不上!”

      她的声音到后来几乎尖锐得听不清,乾隆只觉得耳边被这样的尖音震得“嗞嗞”作响。旋即看见皇后双目圆睁,一把抽出头上的发簪,解开扁方,散下一头自己原来颇为珍爱的乌黑长发,在尖利的疯狂笑声中,握着一把就齐耳根剪断。

      刚才,周围服侍的嬷嬷和宫女见他们老两口前所未有地吵得那么激烈,他们都是下人,没有资格和面子去劝架,本来都躲得远远的怕触霉头,此刻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这会儿才见皇后身边的韩嬷嬷过来把皇后抱住,声泪俱下道:“我的好主子!您这是干什么呀!”她已经六十多岁,力气不足,眼见着皇后不管不顾地把一头秀发剪得长长短短,丑陋不堪,却夺不下剪刀来,听着皇后边哭边笑,如泣如诉:“别管我!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我到庙里为太后祈福,我不要再在这个冷得吃人的地方呆一小会儿!”

      韩嬷嬷流着泪回头对乾隆道:“万岁爷!皇后今儿气糊涂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您帮把手吧!这闹出去多难看哪!”

      乾隆呆呆地望着这可怖的一幕,始终没有动弹,最后冷笑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像没看见一样,转身就离开了。

      这样的往事说出来,就连没有亲见的冰儿也听得胆战心惊。那拉氏并不是笨人,以往在宫中虽然骨子里刚强,但总有外头的亲善圆滑掩饰着,从没有爆发得这样激烈过。大概是这么多年的冷漠实在让她绝望到极点。

      想到她,就不由想起奕霄在上书房所见的十二阿哥永璂,据奕霄说,已经被苦痛消磨得行尸走肉一般。他神色木讷,畏首畏足的样子与他那骨子里刚强不屈的母亲乌喇那拉皇后简直是截然的两人,乾隆几轮大封皇子,都没有这个也算是“嫡子”的位置,就连指婚、建府这样的大事,永璂也总是后人一步,处处显出了乾隆对他的忽视——或说,是恨乌及屋的讨厌。想到永璂,冰儿心里竟有些酸楚。

      乾隆闭着眼睛,仿佛还在回忆之中,声音仍是又缓又轻,梦呓一般娓娓:“不是朕心硬……一日夫妻百日恩,朕若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怎么会把这个位置给她?怎么会这么多年包容着她?可是,立储是多大的事!自古以来兄弟阋墙、亲子弑父,有多少就是从这里而来!朕身下这张位置,朕自己若不牢牢坐着,又有多少人想着龌龊的法子想要坐上来?这一条,不管是谁,碰都不能碰。朕的江山,是祖宗传给朕的,多重的担子,压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前次朕在正大光明匾后放着的是五阿哥永琪的名字,可是放完之后,我在祭祖的时候,就默默祷告:若是永琪不堪承当大任,就让上苍收掉他的性命,以免祸贻百姓,祸贻江山……”

      他的泪水从闭着的眼角流了下来,终是不忍再说。

      冰儿听懂了,他在自责,为了他热爱的这片江山,他用儿子的性命祷告,如今爱子丧命小疾,未尝不是那时祷告的灵验——只是,这样的祷告,只怕天下再没有第二个父亲会去做吧?!

      冰儿看着面前这个老人,他此刻就像一位普通的、无奈的父亲,她既爱他,又怜他,又恨他!冰儿知道,自己永远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不会有这样的责任感,在她心中,家庭儿女才是重中之重,才是她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东西。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父女此刻离得那么近,懂得那么深,心境那么贴,而从此两颗心却将分道扬镳,各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行进。冰儿反过来握着父亲的大手,想通了,心里竟然如此的平静。

      *******************************************************************************

      冰儿在宫里住了一宿,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了。英祥见到她,满脸笑开了,道:“这么多年来习惯了你在身边睡觉,昨儿晚上竟然辗转了半夜,才明白原来是被窝里少了一个人!”

      冰儿笑道:“也不怕儿子听了笑话!”

      英祥瞅一瞅周围并没有人在,上前在冰儿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气息吹在她耳朵边上:“怕什么?若他爹娘关系不好,就能有他了?”

      冰儿想到儿子,突然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四下看看没有旁人在,拉着英祥到屋子里坐下,轻声道:“我刚得知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奕雯找到了。”

      “真的!”英祥高兴起来,“是皇上告诉你的?她在哪里?我们怎么去寻她?”

      冰儿冷静地摆摆手道:“你先莫急,我有几句话,必须得说完,你不许急、不许生气、也不许独个儿烦忧。”

      英祥诧异地问:“说得这么可怕?难道又是被官府逮住了?又要刑讯?她哪儿受得住第二回啊?”

      冰儿摇摇头道:“真要这样,我倒认了!”半天又说:“比这还可怕。能不能救她,我也没有把握。”把昨日在养心殿无意听到的消息说了。英祥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好半天才则声道:“皇上虽叫步军统领衙门努力捞人,但是也随时可能弃卒,所以不把实情告诉你,是不是?”

      冰儿点点头:“所以我信不过他,不能等着他作为,他心里第一位是他的江山,我们都要排到后面,何况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孙女?”

      英祥想着自己当年为科尔沁失利“做筏子”,下理藩院问死罪时,乾隆丝毫没有考虑这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不正是最好的佐证?他半天才问:“虽然知道,但你能怎么办?”

      冰儿叹声道:“别无二法,我们自己也找。找到雯儿,再看情况,皇上有饶恕的意思,我们就劝雯儿认错服罪;皇上没有饶恕的意思,我宁可把雯儿在身边藏一辈子。”

      “说起来容易。”英祥道,“雯儿刚出走时,我们也找过,京城那么大,京畿更是大海一般,仅凭我们一家三四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找到?”

      冰儿道:“皇上现在对我大约有些负疚,我说的话他都肯听。下面的人趋炎附势,瞧见我有这份资格,少不得有来主动巴结的;不大肯帮忙的,也一定有胁迫的法子。我们好好合计一下,我怎么利用这个‘权’,让相关的人为我做事。”

      在乾隆眼皮子下弄权!英祥倒抽一口凉气:“你胆子太大了吧?!自古帝王,没有不忌讳在自己手下弄权的人的!皇上又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儿,万一知道了,你岂不是万劫不复?!”

      冰儿冷冷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从理藩院救你出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肯涉险,就没有机会!只要儿女平安,我宁可再过二十年漂泊逃亡的日子!”

      午饭后,奕霄从上书房回来,给父母请了安,英祥看他神色似乎有点不快,不由问道:“怎么了?还是学习满语蒙语遇到了拦路虎?没关系,爹爹当年都学得还好,你只要不怕花功夫,爹爹都可以慢慢教你。满蒙语出自一宗,弄明白发音,其他就迎刃而解了。”

      “不是。”奕霄摇摇头,“今儿又是于敏中来进讲十三经,讲得倒很好,我也听得进去,只是进讲完之后,他又悄悄告诉我皇上近来读的什么书,叫我早做准备。我心里在疑惑,他不是不喜欢我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关照?”

      英祥还在思忖,冰儿先笑道:“这有什么难解的?捧杀你呗!你在上书房算是什么?等遭了那些王孙贵胄的嫉妒,自然有的是小鞋穿。所以纪师傅的话是对的,格外当心‘恃宠生骄’四个字,别中于敏中的圈套。”

      英祥皱着眉头说:“你说到于敏中,我不禁想起个事儿,皇上读书,一般在西暖阁里头,更好在三希堂中,那里除了服侍的太监,等闲人是进不去的,于敏中怎么总有皇上读书的消息,而且据你讲,也总是对的!”他看看奕霄愕然的神色,停了停又道:“上次我见驾,那个小人相的太监高云从,在挨板子的时候看见于敏中,就喊着‘帮忙’的话,难道是内监里通外臣?这可是皇上最忌讳的!”

      奕霄也给他的话勾起了心思,急忙说:“爹爹一说,我也想起件事来!那次我送晓岚公发遣,最后没有外人的时候,晓岚公说,是有人先给他透了内廷消息,说了卢见曾的案子——那时候只有军机处的人晓得皇上要拿两淮盐政开刀,如此机密,晓岚公在武英殿或翰林院都是无法得知的——晓岚公自责自己一时不谨,没有立定心思,就把案子偷偷传告了卢见曾。如今想来,莫不也是个圈套,专候着晓岚公去钻?”

      几个人的话连起来,所有线索就都指向了一个人。冰儿冷笑道:“霄儿,你不是想打‘老虎’么?这回就让你演练一下,好好打一只‘大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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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帝王伤心谈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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