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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俊儿入读上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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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发遣,武英殿修《四库全书》的总裁事务就落到了于敏中的头上,奕霄毕竟年轻,觉得无法与此人共事,勉强在他手下干了一段时间,推说自己要准备下一次的会试,便有请辞的意思。辞呈递上去,内阁的人知道他在乾隆心中地位特别,没有敢就答应,而是上报到皇帝那里。
乾隆叫来奕霄,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武英殿的事情太枯燥,做得没意思了?”
奕霄心里有些委屈,但牢牢记着纪昀告诫他“不可恃宠生骄”的话,叩首道:“臣还是想下场科考,武英殿事务繁杂,怕耽误了功课。”
乾隆笑道:“你爹娘没有跟你说,你如今不必科考也自然有似锦前程?”
奕霄嘴唇翕动,到底没有逆着乾隆说什么,眼神一瞥,乾隆知道他心里有委屈,问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奕霄终于忍不住抗声道:“臣不是功名心热,但不愿靠着祖荫!”
“这是怎么说?”
奕霄磕了个头:“皇上明鉴!臣身份不过举人,如今蒙皇上拔擢,忝列高位,就算别人不说,臣自己也不好意思。所以才愿意下场试试,无论中试与否,都无怨无悔。否则,靠爷娘靠旁人,总归不是自己的本事。”
乾隆笑道:“你倒是很有志气。”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朕不让你会试,也有朕的道理。”
奕霄怔了怔,昂首问:“臣愿闻其详。”
“倒有点你娘当年的样子。”乾隆一笑,正色对奕霄说:“想必你爹娘已经告诉你你的身份,其实就不论你母亲,你祖父那里,尚有一个科尔沁郡王世袭罔替的爵位在,你说怎么办?”
奕霄一愣,半天才说:“臣……至今连科尔沁都没有去过。这个王爵,不敢承担。”
乾隆道:“你祖父萨楚日勒一支已经几代单传,若你不肯要这个位置,朕便得从旁支择取人选,必然是五服之外。你倒是大方,你就不问问你祖父和爹娘,家里偌大一个王爵,就忍心拱手送人?!”乾隆见奕霄说不出话来,踱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头道:“所以,你的当务之急,不是钻研八股文,而是好好学着国语蒙语,学着如何做一个扎萨克郡王,学着如何管理好一片草场,为朕和大清江山的北部疆域的平靖立功。”
这实在与奕霄以往所学、所想、所愿相去甚远,一个读罢儒家书,心怀天下事的少年儿郎,突然发现自己虽会有个尊贵的位置、有不必犯愁的用度,然而却没有了报效天下的宏愿和赢得身前身后名的机会。乾隆很快就在奕霄的眼睛里发现了盈盈水色,心里暗叹:“毕竟还是个孩子!”原有一想不由又先搁置了下来,只温语道:“朕是这样想的,武英殿的事不做也好,你现在年纪小,还是以读书上进为要,不过不要再去看八股了。朕在上书房为你留一个位置,就和分府的皇阿哥一样,每日半天进书房就读,娴习弓马,学会满蒙语言,其他时候,愿意到军机处学习亦可,愿意在翰林院读书亦可。如何?”
奕霄知道,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这可不容自己说个“不”字,委委屈屈点点头谢了恩。乾隆看他落寞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舍,又想起那个素未谋面,却已经掉在贼窝里的外孙女,如果自己狠下心不去“捞”她,那孩子只怕是凶多吉少,这样想着,不由把心里那片慈爱一股脑放在奕霄身上,柔和地说:“你放心,朕为你挑的路一定是最好的。”叫马国用又给奕霄颁赐了一大堆东西,才让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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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霄进入上书房读书,没想到还是躲不开于敏中。他作为文华殿大学士,虽然不是天天来给皇子皇孙们进讲,但一代硕儒,隔几天总要到上书房看看,把自己所知的学问讲给这些贵胄听。奕霄听他嘴上一套极其冠冕堂皇,而想起他暗藏私心,排除异己,又纵容弟弟和亲信胡作非为,却在皇帝面前一派君子之相,更加厌恶。
于敏中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奕霄进入上书房,本就是异数,他做官做老了的,很明白其间有奥秘,反而对奕霄很是亲切。这日讲完一卷《十三经注疏》,特意把奕霄叫来,温和地说道:“何休注《春秋公羊传》,里头微言大义,不可不细加领略。皇上近期也在读《春秋》,万一考评到你,也不至于茫然了。”
果然,下午乾隆来考察皇子皇孙们的读书情况,入手就是《春秋》,几位皇子皇孙没有得到于敏中特别的指点,说起来磕磕巴巴,眼见乾隆的眉毛就揪成一团,似要发火的样子。奕霄心里一热,有些想上前显摆一番,可是蓦然又冷静下来:自己虽然是乾隆的外孙,但是身份并没有昭告天下,何况“外孙”和“亲子孙”又隔了一层,自己一时显露,岂不是为自己遭忌埋下祸根?纪昀所道“恃宠生骄”一条,实在必须时时刻刻警惕才是。因而反而把头一埋,也装出副害怕被考察的样子。
唯有陪读的福康安,论身份是傅恒和夫人的嫡生儿子,二十出头年纪,坐在还不到十岁的十五阿哥身边,朗声道:“《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奴才近来读的是《左氏春秋》,细细琢磨其间‘艳而富’之处,略有心得。”于是不顾旁边或艳羡、或妒忌的眼神,微昂着头,朗声说了自己的见解。
乾隆赞许地对福康安点点头,转过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他的儿孙们说:“你们看看,读书还不如福康安!《春秋》里的微言大义最值得品鉴琢磨,按理十二岁以上皇阿哥已经读完十三经,若是注疏还不娴熟,可见平日里是如何用功的了!……”
大家乖乖挨他骂,一声都不敢吱,最后听乾隆道:“十三经学得最透,如今内阁里还要数于敏中了,转天叫他来给你们进讲。”
他甩手走开,众位皇子阿哥们才松了口气。下午读书如果不遇到皇帝考评,一般过了午就可以回家了。乾隆较长的皇子们都已经分府在外,有了福晋儿女,巴不得早点回去歇息。四阿哥永珹笑着对五阿哥永琪道:“今日下午松快松快,去我那里看看我新买的画儿?”
五阿哥永琪皱着眉头揉着腿说:“不知怎么,这两日腿里老不松快。上回围猎大约是受了些寒气。”
永珹关心地说:“寒邪入侵,还要当心,回去好好吃几剂解表发散的药物,别让寒气入了脏腑。”永琪笑道:“已经叫御医开方子了,可是药苦得我半死,喝一碗要倒半碗。只好让这病慢慢地治罢!”
他们说说笑笑,确如手足般亲密,唯有皇后乌喇那拉氏的嫡子永璂,一个在角落默不作声地自顾自收拾,也没有人来理他。永琰对他道:“十二哥,今日怎么有些匆忙?”永璂呆呆地望着他,全不似一个十九岁少年应有的爽朗敏健,好一会儿才说:“今儿是先母的冥寿。”
永琰不由噤口不言,其他阿哥的目光都在永璂那里一瞟,各个也不说话,却见永璂目中渐渐含了些泪光,只是一如往常的沉默不言,慢慢把东西收拾好,带着外面候着的自己的小太监回府了。
那日回去不久,五阿哥永琪身子骨却一日坏过一日。他在众皇子中原是最得乾隆喜爱的一个,几年前九州清晏失火,弘昼等内务府大臣慢吞吞地过来救火,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被乾隆一顿痛斥,革了爵位作为惩罚;而永琪独个儿从九州清晏里把乾隆背了出来,这份孝心让乾隆心存感怀,再加上永琪读书习武都是上乘,自然地让他有了些偏爱,隔年加封皇子时,独独把永琪封为亲王,赐号为“荣”,亦是个极好的字眼。其他皇子看在眼里,妒在心里,但是本朝与康熙朝不同,皇父的尊严极盛,而皇子们不许结交外官,不许管理部务,除了偶尔帮皇帝跑跑腿、祭祭祀、看望看望生病大臣之外,别无事情可做,也断绝了他们的野心,所以再妒忌,也只好在心里下功夫,不似以前似的拉帮结派,互相排挤。
开始,乾隆拿着御医送来的脉案,病症为“附骨疽”,长在腿上,多起于风寒潮气,但并不是无药可治的重症,也没有太当回事,只嘱咐御医好好为他调养,又怕他称病不好好读书,特意要求每日还是得到上书房来勤学。没想到一来二去的,竟把个小病拖成顽疾,又把个顽疾拖成绝症,等御医匆匆上奏时,永琪的病已经入了膏肓,乾隆急忙前往荣王府视疾,奈何无力回天,没几天永琪就病逝了!
乾隆虽然已经有了十七个儿子,但殇逝在他之前的倒有多半,那些年幼夭折、感情不深的也就罢了,这些养育得已经成年了,还为自己诞下皇孙皇孙女的孩子,足够让这位花甲的皇帝痛惜不已。礼部匆匆为永琪上谥号,乾隆忍着泪水,亲自在一群美好的字眼中挑了“纯”字,“见素抱朴之曰纯”,可惜永琪纯孝好学,却与自己再不能相见了。
乾隆恹恹无力,几近病倒,后宫晚来日日“叫去”,太医诊了脉,也没有什么实症,只好开平肝解郁的方子代茶饮,可是心病不医,几副药方又有什么用?
令皇贵妃心里着急,她如今代摄六宫事,伺候好太后和皇帝最是她的本分,多年谨小慎微、与人为善,终于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心里感念乾隆的恩遇,也自然有相濡以沫的情意在,可惜乾隆虽然对她也很宠爱,也很好,却不是交心的那类,与当年孝贤皇后、慧贤贵妃全不相同。令贵妃也不奢望自己得不到的,但要急人所难,少不得动脑筋想着谁最宜给乾隆排忧解郁。
“宫里嫔妃,近来得宠的还是几个小的,几乎是皇上孙女儿的年龄,莺莺燕燕、娇娇滴滴的自然讨皇上欢喜。”令妃对身边嬷嬷道,“不过未必解语,只让皇上当孩子似的疼着玩罢了!”
嬷嬷道:“后宫里恩遇最盛的,除了娘娘您,莫过于容妃了。”
令贵妃笑道:“你我都晓得,她的恩遇,一来是美貌,二来也是身份的原因。她进宫也十来年了,至今未能生育,你以为一定是她不会生?”她一边卸妆一边看着镜中微微发福的自己,叹一声道:“所以我不得不惜福,包衣人家的女儿,当年作为一年一选的内务府秀女入宫伺候主子们,哪里会想到有今天!”
嬷嬷笑道:“主子福泽厚,是皇上和太后亲口说的,主子还这么惜福,只怕福气要绵延给子孙呢!”
令贵妃的手停了停,满脸显出柔和的神色来:后宫之中,她生育最多,所生的公主一个已经嫁到喀尔喀蒙古,另一个听乾隆口风将许配兆惠之子,可以留在京中;四个儿子虽早夭两人,剩下的两个倒也聪明伶俐,只是年纪小些,未知后福如何。她笑了笑道:“皇上这次伤心,是因子嗣殇逝而来,既然如此,我们去劝解多是不当,还不如——”她一下子想起个人来,这个人虽然小时候脾气怪异些,但在乾隆身边几年,风雨起落反而更得圣眷怜惜。
于是令贵妃对嬷嬷道:“派个人请她进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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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磋磨,这个人和当年的任性张狂比,已经收敛了不少,宫里亲自派人来叫,不得不去,但念及这些年来从未在父亲身边尽过孝心,也觉得过去服侍得皇帝父亲开心是理所当然的事。冰儿稍事梳妆,随着宫里派来的轿子进了神武门,御花园里花枝明艳,时而可见一两个嫔妃格格在其间散步游戏,年纪都很轻,冰儿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人人都说她还像原来一样美,可自己照镜子时为什么能够看到眼角微微的细纹和皮肤不复再有的流丽光泽了?
到了吉祥门,听说乾隆今日事情有些繁忙,还在处置政务,冰儿只好百无聊赖在旁边一间空值庐里等待。养心殿的设计巧妙,是皇帝办公、寝卧两不误的地方,因而从吉祥门进去,与内室相连,却与外室分开;从养心门进去,与外室相连,却与内室不通。只是路虽不通,毕竟地方狭窄,冰儿清清楚楚听到外头值庐里哪个毛头小伙子的官员声音飘过来:“……难做!本来一记炮就可以轰他个干净,如今一定要救一个女孩子,听说是博奕霄的妹子,为了一个七品小吏的妹子,为什么要葬送我们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里头的人或许真有妖法,我们派进去也有十数个了,个个出来时面色紫黑,不几天就死了……”
他声音并不高,可是冰儿听得清晰,一下子就愣住了。
旁边一人警惕地说:“嘘!你们做军的嗓门大!别给别人听了去!”这牢骚声才越来越小,终至听不见了。
她心底里升上来一阵寒意,四肢百骸都冻得不能动弹:原来他早知道了!为什么要瞒着自己?细想想也明白,若是奕雯有个好歹,甚至他若是想弃卒,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把她永远抛在对女儿的思念中了……
冰儿恨得几乎立刻就要冲进去质问乾隆,可是步子并没有移动一毫。这时,一个养心殿的小宫女喜盈盈地揭开帘子,才说了半句:“皇上请您进——”就被咬紧牙关、无声落泪的冰儿惊着了,后半截话吞在喉咙口没说得出来。冰儿冷冷地瞧瞧来人,自己抽出手绢拭了眼泪,对那小宫女说:“拜托你帮我打盆水来。”
她梳洗一下,重新变得头光面滑,看着小宫女手里的镜子,对着镜中人粲然一笑,才说:“刚才我想起一些伤心往事,吓着你了,不要介意。”
小宫女含着甜滋滋的笑说:“夫人就是流泪,也美得很呢!”
“你真会说话!”冰儿笑道,款款起身跟着她往前殿的方向走,边走边闲闲问道,“皇上刚才召见的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小宫女老实说道:“这奴婢可不懂了,只听人传说,在京畿的邪教有邪术,能够杀人于无形。”她掩了嘴笑一笑说:“我瞎说的,你可别告诉人。要让皇上知道我嚼舌头,一顿板子跑不掉!”冰儿笑道:“放心,我口紧着呢。”
进到里面,恰逢乾隆在进点心,热奶就着八珍糕和各色炉食点心,边上还有一碗燕窝。乾隆见冰儿,暗郁的脸色变得明朗了些,招招手道:“不必行礼了,到朕身边坐一会儿。”
冰儿依言,蹲蹲身就来到条炕边,单膝跪在条炕上,跪坐在那里,见乾隆欲推开其中一个点心碟子,便抢先把碟子挪到不碍手的地方。乾隆温和笑了笑,指指那碗燕窝说:“这还没用动过,朕今儿胃口不大好,你替朕进了吧。”
“我替皇上请一请平安脉吧。”
乾隆道:“太医今早上刚看过。”不过还是把手伸了出来。冰儿看他那双手,大而修长,皮肤略有褶皱,但也不是老人家似的干瘪,掌心握弓箭的地方和手指拿笔的地方都有薄茧,搭上手腕,仍觉他的脉搏有力,身体十分强健。冰儿听了半晌,笑道:“皇上身子骨挺好,只是略有些郁气,致使脾胃失调。不想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乾隆笑道:“要是人能够说不想事儿就不想事儿,日子该有多惬意!”不过他的心情明显好转了许多,柔和地把盛着燕窝的明黄珐琅彩碗推到冰儿面前,点点头示意她吃。
冰儿心里五味杂陈,忍着要掉落的眼泪,慢慢把一碗冰糖炖的燕窝咽了下去。乾隆在对面不错眼地看着她的样子,直到她吃完了,才说:“你心里也有事吧?还是为了你的女儿?放心吧,有消息,朕就告诉你。”
冰儿竭力克制住内心澎湃着的不信任,把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甜腻腻的燕窝硬是吞了下去,抬头道:“她不是个乖孩子,我有时恨起来也要揍她,不过心底里还是疼她的。就像皇上刚刚没了五阿哥,也会难过一样。”
乾隆有些诧异,这话说起来实在有些不近情,算是安慰他刚失去了儿子,还是告诉自己这个叫奕雯的小丫头不许人动?冰儿却没在意他的神情,自顾自带着尖刻的笑意说:“我和英祥在外头,穷虽穷,日子过得倒也好,一夫一妻,彼此关照,相互疼惜,有时我倒觉得,比那时在王府里为个小妾打饥荒要惬意。不过,最不能接受就是我的大儿子,才七八个月就被人害了,就死在我怀里。那段时候,天昏地暗,我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只想着要是一切是个梦该多好,醒过来,他还能对我笑,跟我依依呀呀地‘说话’,还能赖在我怀里找奶喝,刚萌出来的小牙齿咬得我生疼……”
她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奕霄都已经十六了,奕霏去世的场景还如噩梦一样时时闪回在面前,夭折孩子对有的人而言不算什么,对她是撕心裂肺的痛。冰儿蓦然抬眼看自己的父亲,他的眼中有一丝痛惜,更多的却是警惕,盯着猛兽般盯着自己,她一下子把那些欲将喷薄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再次想起奕雯,伤心再也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掩着脸痛哭了起来。
乾隆任她哭了半晌,直到声音低下去,才说:“朕失去的孩子比你多,若是个个都像你这般悲痛欲绝,朝政都该荒废尽了。”冰儿只觉得一脉冰凉从头渗到脊梁,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