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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5 伊丽莎白 ...

  •   伊丽莎白神色恹恹地看着窗外。常春藤苍翠茂盛,有几片叶子已经越过敞开的窗口,随风朝她探头探脑,随着纤细柔软的藤蔓尖端朝她殷勤地弯腰点头,就像此时围绕着她的那些陌生人一样。

      她伸手折断了藤蔓,狠狠地揉搓着叶子。碧绿的汁液从她手指缝隙里流出,淌在她的崭新光滑的丝绸裙子上,一个女仆低声惊叫起来,那个捧着奥拉克神典讲得摇头晃脑的老绅士停下了平板枯燥的讲授,从水晶眼镜后面看着她:“一位王妃不该这么做,小姐。”

      “也许奥德王的王妃就可以,科尔德罗学士,我听说奥拉克的女人也能够骑马杀人,”伊丽莎白站了起来,示威似的把那团绿色的皱巴巴的叶子扔在女仆们中间,“或者我应该学习剑术,这样更能讨奥德王的欢心!”

      “您不该做危险的事。”年迈的宫廷学士不赞成地摇头,长而稀疏的白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摆,“想想之前那些小姐们的命运,谨慎,小姐,一定要谨慎。”

      我成为奥德王的王妃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伊丽莎白咬着嘴唇,没有把这句众人都心知肚明的话说出来。身为约尔帝国的臣民和奥丁神的信徒,她无法违抗王命和神谕。

      幸好不是凯特,她略带安慰与心酸地想,她虽然熟知礼仪,性情和善,但在这样的地方也一定会发疯。

      从被神谕宣布成为铁盟剑的主人的那一天开始,伊丽莎白的生活彻底翻天覆地。她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圣奥森山上一座专门为她腾出来的离宫里,被无数不请自来的老师包围,其中包括教她奥拉克语的,指导她奥拉克礼仪风俗的,要求她背诵奥拉克列王家谱及丰功伟绩的,向她传授如何巧妙拉拢奥拉克人的心的,甚至还有一位专门为她每天做奥拉克菜肴的顶级厨娘,为了确保新娘可以尽快适应奥拉克,而不是在途中或新婚不久就因水土不服而丧命。

      “没有被人试过的东西不能入口,小姐,”她在伊丽莎白用餐时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包括饮用的水也一样。已经有两位奥德王妃被毒死了,我希望您不会成为第三个。”

      每当这个时候,伊丽莎白就觉得自己咽下的面包仿佛变成了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自己的胃里。

      “您不能太害羞。”等她艰难而忍耐地用完晚餐回到自己的卧室,总会有一位年长艳丽的夫人等在那里,她是维尔伯特伯爵夫人,皇帝最宠爱的情妇之一,受命传授伊丽莎白一些“她该知道的东西”。“奥德王是个情场老手,”她总是这样开头,“如果您扭扭捏捏,很快会让她厌烦的。您得学会欲擒故纵,把她的心用小把戏牢牢地拴在自己手上——”

      伊丽莎白对此厌烦无比。自幼的教育让她急欲掩住双耳,但却不能不听。终于有一次,她大着胆子问维尔伯特夫人:“如果,如果我不用这些把戏,会怎么样?”

      伯爵夫人用扇子掩住了脸,朝她矜持一笑:“那您就只能在宫里慢慢发霉了,小姐。得不到奥德王的欢心,您就无人理会,无人奉迎,更不要说参加宴会享受欢乐。亲爱的小姐,所有的女人的命运都在她们自己的床上和□□,如果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那就注定成为命运的奴隶。没有其他的路,小姐。我听说奥拉克人比约尔更放荡,他们的婚姻不分性别,也不限妻子的数量,除了一位正妃以外,奥德王可以随心所欲地册立自己中意的女人做侧妃,即使生下孩子也不是私生子,拥有名正言顺的继承权。她的后宫一定比皇帝陛下的更残酷,亲爱的,如果不想早死,你最好把这些东西学好,我保证,奥德王一定会喜欢的。”

      “你见过奥德王吗?”伊丽莎白问。

      “我见过的大人物都喜欢这些,” 维尔伯特夫人回答,“奥德王肯定也不例外。而且,你知道,皇帝陛下对奥德王的消息无比关心,宫廷里的人都知道很多她的事。”

      这句话几乎击破了伊丽莎白最后一丝期待,她独自一人蜷缩在天鹅绒被下,绝望地向奥丁祈祷,希望这些人对她说的话并不是事实,希望阿当那一天在湖边没有对她说谎。

      那一天,她照例骑着自己的小红马,来一次惯常的晨间散步。夏日的早晨总是格外迷人,伊丽莎白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等她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海因家领地的边缘,便决定去湖边饮马,然后返回。

      她注意到了那棵笔直高耸的松树墨绿的枝条上的黑色绸带,似乎是什么人特意留在那里的,结成一个古怪的花样,但并不明白那其中的含义——也许只是个恶作剧,她想,除了她的兄弟姐妹以外,谁敢在染指海因公爵家的一草一木呢?

      由于抱着这样的想法,以至于当晨雾渐散,她看清湖中那个赤裸的人影的时候,吃惊地松开了小红马的缰绳,任由它仰起头来,撒欢似的冲着那个人打了个响鼻。

      女孩并不理会,依旧在湖水中,朝着晨日低声祈祷。很快,她结束了那段祈祷词,转身朝湖边走来,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背后,裸露在水面外的肌肤上水珠纷落,神色依旧坦然而无畏,声音也一样带着些微生硬古怪的异国腔调:“海因小姐?”

      伊丽莎白仍然有些不知所措,教养告诉她不该这样直视一位淑女的酮体,但她却被女孩大胆的举止吸引得转不开眼睛——那是一具久经锻炼线条流畅的人体,皮肤光洁,肌肉紧实,骨骼均匀,仿佛一头漂亮的小豹。女孩似乎还尚未发育,她的胸口依旧平坦,只有两个小小的花苞,这让伊丽莎白联想起古老壁画里那些男女莫辨的林间精灵,他们就是这样赤裸着身体,天真无邪地在野外嬉戏,偶尔也会邀请路人一同参加他们的聚会——只限心无邪念信仰纯正的信徒。

      女孩用奥拉克语嘟囔了几句,朝她比了个邀请的手势。伊丽莎白此时才发觉自己依旧坐在马上,她涨红着脸跳下马来,但发现这样让她们更加尴尬。她转过脸,不再正视面前近在咫尺身无寸缕的客人,努力用自己拙劣的奥拉克语和对方沟通:“衣服,衣服!”

      阿当打了个口哨。一匹黑马迈着矫健的小步从林间漫步而出,女孩从鞍袋里抽出毛巾,先把自己擦干,一件件地穿上衣服,伊丽莎白注意到这副打扮和之前看到的并不相同——这是一套黑色的猎装似的衣服,胸口绣着金色的凤凰。女孩发觉了她的好奇的眼神,系好绣着金色花纹的腰带后朝她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这个词的发音却是字正腔圆:“金帐铁卫。”

      “金帐铁卫的衣服?”

      “大人,天天,穿。不是大人,生日,穿。”女孩用奥拉克语解释了一遍,发觉对方的茫然,就转而用自己所知尚少的约克语向伊丽莎白解释。

      伊丽莎白朝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生日?”她朝湖里一指,用奥拉克语问,“祈祷?祝福?”

      女孩朝她一边比划一边用约克语解释:“祖先在东方。我们沐浴,朝着太阳祈祷。”

      这真奇怪,我们都得用自己不擅长的语言来沟通,伊丽莎白想着,朝女孩施了一个淑女礼:“祝您愉快。再见。”

      “等,等等。”女孩迸出一个生硬的单词,回到自己的黑马边,从鞍边解下一头灰狼,她捧着自己血淋淋的猎物,肃然朝着东方下跪,喃喃祈祷了几句,站起身捧着猎物走向伊丽莎白,在她身前行了个古怪的鞠躬礼:“给你。”

      伊丽莎白被那呲牙咧嘴的狼头吓得手脚冰冷。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尖叫:“不。”

      女孩抬起头,黑眼睛里是纯然的迷惑:“不?”

      “不!”

      女孩的神色从困惑转为苦恼。她放下灰狼,独自走进了林中,不一会儿,就提着两只血淋淋的野鸡和野兔返回了伊丽莎白面前:“给你。”

      垂死挣扎的动物让伊丽莎白感到胸口一阵作呕似的翻涌。“不。”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女孩仿佛和她一样不知所措了,她试探似的指了指天空:“鸟?”又指了指远处的山峦,“鹿?羊?熊?”

      “不!”伊丽莎白猛烈地摇头,仿佛要把把自己头发摇散,“都不!我们,”她急切地说,“我们道别,离开,不好吗?不要动物!”

      女孩不做声地走进了林中,这一回她带回了那条系在松树上的绸带,把它放在伊丽莎白面前:“十一岁,狩猎祭。”

      这个词让伊丽莎白睁大了眼睛。她记得阿克巴的解释,每个奥拉克人十一岁生日的时候,都会举行预成年礼,标志着走向成人的开始。他们会特别圈出一块地方,独自狩猎,用猎物向祖先献祭,祈祷。通常在猎场外会有一定的标记,防止其他人误入,如果有人误闯,就被认为是祖先派来的使者,即使是仇人也不能拔刀相对,而且还要奉上能让对方满意的猎物。通常奥拉克人都很欢迎这样的不速之客,因为他们把它和这一天打到的第一只猎物一样看成是一种占卜,猎物越好,预示着日后越顺利兴旺。

      伊丽莎白浑身僵硬,欲哭无泪。她无法接受这些血淋淋的东西,但看着女孩焦急期待的眼睛又有一丝不忍心。“我不知道,”她虚弱地挤出一丝声音,“我不知道,你可以——”

      女孩沮丧地看着她,摇了摇头,牵过自己的黑马,又拉过伊丽莎白的坐骑:“走。”

      伊丽莎白随她穿过湖边小道,跋涉过一片沾着晨露的长草。她们在小山的山顶停住脚步,女孩朝脚下的广阔平原指了指:“想要,什么?”

      伊丽莎白沉默地摇了摇头。女孩苦恼地站在她身边,显然并没有让步的打算。她们默默俯瞰着大地,一阵细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几只松鼠在松树间跳来跳去,似乎是刚刚吃了一顿饱饱的早餐,正在懒散地饭后散步。由于很少有人捕捉它们,它们也并不畏人,在伊丽莎白头顶的树枝上嬉戏。

      一个主意冒了上来,伊丽莎白松了口气。她凑到女孩耳边,指了指松鼠:“活的。”

      也许奥拉克人从来不喜欢松鼠,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了松鼠一眼,又看了伊丽莎白一眼,眼神里分明带着委屈和抱怨。伊丽莎白固执地坚持:“要。不然,不。”

      女孩叹了口气,俯身脱下了靴子。她的动作极快,伊丽莎白甚至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捧着一只松鼠从树上溜了下来。那小东西在她指间吱吱叫着,女孩不为所动,灵巧地用那条黑色绸带把这个不安分的小家伙捆了起来,送到伊丽莎白手边。“给你。”

      伊丽莎白将这个同样黑眼睛的小东西用手帕托了起来。“谢谢你,阿当。”

      女孩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朝她比了个禁声的姿势。“别人,不要说,永远。”

      或者他们从来不用松鼠献祭吧?伊丽莎白想,重重地朝她点了点头。“永远。”

      两个人一起上马,顺着小道飞驰下山。女孩的速度很快,等伊丽莎白在岔路口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时,她已经停了一会儿:“你的骑术,不坏。”她低声告诉伊丽莎白。

      这样的夸奖没能给伊丽莎白增添一丝得意,反而让她更觉沮丧狼狈。但女孩的语气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嘲弄:“约尔人里,不坏。”她解释着。

      “你比我骑的好。”

      女孩笑着指了指胸口,示意伊丽莎白彼此的身份不同,对骑术的要求也不相同:“金帐铁卫。”

      她似乎想要离开,却突然又转回马头:“大人,是,不是?”

      “我六月就会举行成人礼了。”伊丽莎白并无戒备,大大方方地邀请着,觉得这可能是自己对女孩的一点小小补偿,“如果你在的话,来?”

      女孩并没回答,只是指了指胸口。“奥德王。”她仿佛迟疑着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奥德王很好。”她最后说,仿佛在告诉伊丽莎白一件很郑重的事,“很好。”

      伊丽莎白只把这当成一个小小的奇遇,但现在回想,那或者是冥冥中的一个预兆。还有哪个约克人会在自己家的领地上遇到一个奥拉克人的狩猎祭呢?

      由于震惊和羞涩,伊丽莎白没能记住更多的细节,但女孩那郑重的语气和女孩的手掌一样让她记忆深刻,那是一双粗糙温热覆有薄茧的有力的手,让伊丽莎白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虽然女孩的手比海因公爵的小很多。

      仿佛男人一样的手。回想起那个奇妙的触感,她独自下了结论。或者奥德王也有这样的手,常年舞刀动剑,她默默想着,继续祈祷阿当的话是对的,奥德王有着足以相衬这样出色仆人的品德、才华和容貌。

      女孩自晨雾中抬起头的那一霎一样让她无法忘怀,那比其他更让她震惊——那一刻,她曾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湖中精灵。

      阿当,伊丽莎白在约尔帝国遥远的宫殿里独自低声念着异国女孩的名字,但愿你的话不是欺骗,但愿我们在奥德王的身边还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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