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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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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酒醉后,阮小七就时常跑到朱贵酒店里胡缠,整日价不见人影,间或也拽张横去,只唤过张顺一遭,回山便不住口同李俊抱怨,言说张顺只管一壁厢看热闹当耍,半个字不曾帮他的,李俊听罢会心一笑,当时情景他尽能想像得到,阮小七面红耳赤,朱掌柜理直气壮,张顺恰坐中间,乐呵呵悠闲喝茶,任狂风暴雨兀自不动,就如在江洲做鱼牙主人时旁观小牙子与行贩交涉一般做法,只不过这回他连最后出来拍板定局都不肯了。阮小七一旁气苦,他却晓得张顺正会如此,哪时这机灵人做出不机灵事来,那才叫他焦心。李俊劝过阮小七两句,打发了他,目光便又落在前山水寨,张顺正教习水鬼营内一班高手水军练闭气,从早至午更不曾有片刻停歇,那些喽罗们倒是个个精神百倍,毫无倦怠之意。当初宋江忧虑官府大举来攻,恐梁山立足不稳,他等水军头领便立下军令状,若不将官船拦截在山寨之外、水泊之内,情愿提头相见,此后便倍加勤勉操练,张顺又百里挑一选出几十个喽罗成了这水鬼营,每日只教些水下活计,阮小七时常揶揄为“捞鱼营”、“水草营”是也。这伙儿精干水兵皆是张顺一手调教,最是服他,哪位头领若来水寨与张顺厮闹玩笑,输了下风便罢,若还稍占些便宜,他们群起哄之,你一言我一语绝不肯饶人,阮小七何等嘴快,也不敢跑去当他们面说张顺的不是。惟一的例外是张横,他只消吼一嗓子“散了!”便扯了张顺走,水兵们倒是乖乖的没言语。因近日要打高唐州救柴进,张横被吩咐了去安排应备之物,故此这早晚还不见来,李俊抬头望见烈日当空,骄阳似火,大踏步走过去,呼道:“兄弟,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再下去须吃不消。”张顺听见,冲他点头微笑,应声道:“哥哥稍待。”便发付了水兵们,又叮嘱领头儿的喽罗几句,这才离船上岸。他刚下过水,周身都是水气,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头上,衬得原本就白净的面庞愈加秀气,李俊呆站那厢,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然而他倒因此想起家门前那颗茂密的榆树,母亲抱着牙牙学语的自己轻声哼着小曲儿,村里有一条长满野花野草的小路,每年春天都散发出特别的泥土味道,私塾里白胡子老学究捏他脸蛋儿夸他是个聪明娃娃……,张顺总能唤起这些八杆子打不着又久远到他早已忘记的事情,一次次让他的童年变得清晰,前两天圣手书生萧让指着一幅从祝家庄得来的山水画称赞什么“造化神功”,他不很懂那词意思,但他觉得这才是“造化神功”。
“哥哥,这般毒日头,你如何站这里?”张顺似乎在责备他,李俊便道:“你站得,我自然也站得。”张顺不以为然,笑道:“哥哥稍移几步,到亭子里坐着岂不好?”李俊道:“坐不踏实,不如站着。”张顺一怔,“明日我等攻打高唐州,难道有什么事情不周全,害哥哥劳心?”李俊叹气道:“军师早已安排妥当,万事周全,不消劳心。”“那哥哥为何叹气?”“阮小七每常胡闹,我等走后,怕他又到朱掌柜处生事。”张顺道:“原来为这事,哥哥且是不必忧心,小七不过逞嘴上威风,行事自有分寸。”李俊“嗯”了一声,低头只顾走路,他有意言语晦涩,盼着张顺自己开窍,可惜总是事与愿违,他的题目太难,而张顺又太迂。
高唐州之战如期而至,首战不利,折损兵士一千有余,再战又败,被那高廉使妖术唤出一群毒虫猛兽冲到阵上,唬得梁山众人四散逃窜,李俊的战马惊了,蹬开四蹄只顾一路狂奔,李俊听得后方飞砂走石,杀气逼人,死力勒住马缰,那马如何听他?他心急火燎,抽出脚甩开马蹬,纵身跳下就地一滚,且喜只刮破了些皮肉,不曾伤筋动骨,他站起身形,迎着黑云惨雾向前找寻,却见张横张顺就在不远处向他奔来,他心头喜悦,疾步跑过去,不提防被石头绊了下,身子前倾,脚步踉跄几欲倒地,幸被张横张顺赶上接住,拖了他就跑,一连奔出七八里路程,听得耳后风声稍息,三个人才停下来,累得都瘫软在地,张横瞅着李俊,喘着粗气道:“我的哥哥,你想是叫那妖人吓傻了,那马跑得好好的,你跳下来做甚,还拧着劲儿跑!”李俊未及回答,张顺道:“哥哥自然是惦记我们兄弟安危,这才不顾危险。”他目中含笑,凝望李俊,“哥哥真痴,这当口上,我们兄弟真该有事时,你留下也无益,反白搭了你,下次切莫如此。”李俊心中一紧,轻声呵斥:“别瞎说,你不会有事,你能有甚么事!”他不止嘴上这么说,心里还默念了好几遍,这才勉强安定下来,他最忌讳那种话,尤其是张顺自己说出口的。张顺被教训了,满不在乎,笑嘻嘻道:“哥哥莫气,待回山兄弟亲手炖鱼汤赔罪。”张横嚷起来:“我也要!”张顺蹬了他一脚:“少不了你的。”张横凑到近前,倚在他身上耍赖,“兄弟,哥哥要累死了,快亲哥哥一口救命。”张顺笑一声,搂过张横,低头向他面颊亲了一口,张横还不满足:“这才救得半条命。”张顺却不理会:“哥哥别闹,也不怕李俊哥哥笑话。”张横道:“李俊哥哥又不是外人。”冲李俊笑道:“是吧,哥哥?”李俊没有回答,别过脸,目光飘忽落在远处,神思迷离,辨不清那里的方向,直到张顺唤了声“哥哥”,他才身子一颤,醒转过来:“咱们快回营寨,公明哥哥寻不见人,必然心急。”张顺应道:“哥哥所言有理,我等这便回去。”张横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兄弟,你累了,哥哥抱你走。”说罢就要动手,张顺按住他,“哥哥攒些力气,还不知何时寻得到公明哥哥营寨。”忙站起来执了五股叉,三个人都收拾了走路,行不了半个时辰,迎面撞上欧鹏、马麟,二人见到他们大喜过望,言说大军退后二十里扎营,宋江查点人数,见少了他们三个,忧心忡忡,又疑迷路,又恐被俘,派人四处找寻,不想在这里遇见,二人忙引他们回到营寨,宋江见三人安然无恙,心中稍宽,叫他们下去歇息,他自与吴用商议对策。
李俊受了些皮外伤,自家浑不在心,只是张顺执意要帮他擦拭伤口,他便也不推辞,恰被李逵看见,好一番嘲笑,张顺提点他上山下山须得坐船,唬得黑旋风立时闭嘴,忙跑开去寻人吃酒,自从那次在浔阳江被张顺灌成水牛后,李逵至今畏悚,浪里白条是个厉害角色,平素性情随和,待兄弟们千好万好,真若对敌时,手段且是狠辣,李俊倒常常忘记这点,看眼前这人轻手轻脚惟恐弄疼自己的细心劲儿,真想不出他掉过脸就能抡起腰刀只顾排头价砍人。李俊望着张顺出了神,张顺只当他身体有恙,还伸手去探他额头冷热,尔后帮他系好衣带,缓声道:“哥哥,你有心事,何必瞒着兄弟?”这句话恰似晴日响雷,炸得李俊五脏六腑、八孔九窍都开了锅,“兄弟,你……你休胡猜。”张顺摇头叹道:“哥哥,你时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当兄弟看不出么?”李俊被说中要害,无言以对,觉得自己现在毫无招架之力,他深深地望了张顺一眼,等着他再接着问一句就全供出来。过了许久,张顺终于开口:“哥哥,你莫非看上哪家姑娘,想娶来做嫂子,只管对兄弟说来,兄弟自有办法。”李俊呆了片刻,脸瞬时白了,气得浑身哆嗦,一把扣住张顺手腕,狠狠瞪他,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恼火过张顺,恨不得甩上他两巴掌,张顺一脸无畏地对上他的愤怒目光,“那姑娘恁般重要,哥哥要为她打我?”李俊闻言心痛起来,放松了手,柔声道:“哪里有什么姑娘,我又怎么会打你!”轻抚了下张顺脸庞,万般无奈:“兄弟,真怕了你。”张顺一笑:“怕我的尽多,可不想再加上个混江龙。”站起身向帐外便走,“哥哥累了,早点歇息。”李俊忙唤他,“兄弟。”张顺停在门口,回头望他,李俊正色道:“天地可鉴,真的没有什么姑娘!”张顺一愣,突然爽声大笑起来,李俊窘得脸通红,以为张顺会戏谑自己两句,可那笑声渐远,他期盼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
那个晚上,李俊半夜惊醒,披衣踱到帐外,仰头望那天悬星河,繁光璀璨,不觉目眩神迷,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喃:“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左盼右顾,不见人影,突然觉出那句话竟是发自心底,“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遥远的天宫,金雕玉砌的琼楼玉宇中想必就没有烦恼了吧,可他要如何归去?他走到溪边,躺在地上胡思,不知不觉间迷糊睡去,梦见自己真的飞上了云霄,扑进天河宫阙,还梦见张顺正站在宫门口,冲他点头微笑:“哥哥,我等了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