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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丹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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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不想跟师父说话,哪怕他在外面把门擂得山响,也没办法撼动阿楚坚定的心。她把脸整个儿埋在柔软的被褥里,任凭被褥吸干了自己的眼泪。
去他的什么鬼解释!她愤愤地想着,凭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得信什么?从前他说,你要乖乖吃饭才能长得高,你要乖乖洗澡才能变得比骊行漂亮,你要乖乖等我回来,你要相信师父说的话。
她觉得自己虽然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徒弟,但最起码师父说的话她都有听,虽然偶尔会耍赖偶尔会偷懒,但也一直在努力地完成师父的期许,可是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一天,她竟然得知师父是这样一个大骗子。
门还在不知疲倦地“笃笃”响着,阿楚抬起有点朦胧的眼睛瞥了一眼,而后又负气地趴回被褥间。让他敲让他敲!不是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吗?不是说好师徒两个才是世上最亲近最亲近的人吗?为什么不能把事情都说清楚呢?她虽然现在还不够勇敢,但是她坚信自己有一天会长成有足够担当的大美人,她是个小孩,但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自那天从紫檀棺木里醒过来时她就应当怀疑的,可偏偏师父那么从容淡定地笑着看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从容,所以她也就理所当然地信了这假装出来的一如往常。
阿楚翻了个身。
已经入夜了,正是月圆的日子,月光格外豪迈地铺开一地,就像过去的无数个月圆夜一样宁静安好。
敲门声仍在继续,其实凭师父的身手,吹口气就能把这扇门打开,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想来是为了认真求原谅的。
早干嘛去了!
阿楚拉过被子蒙住头,两只脚撒气似的将床上被褥蹬得一片狼藉。慢慢的,伴着那一阵一阵的敲门声睡着了。
在梦境的开始,她残留的一丝神智还在叫嚣着,为什么最近总是会做梦呢真是烦透了。可是即便这样在心里牢骚着,她还是迅速地坠入了梦里,就好像有那么一只不容她抗拒的手拉着她,飞快地拉着她沉沦了下去。
梦里的一切都是无比熟悉的——即便那原本无比繁盛的凤尾竹已全部枯死,萎缩干瘪的枝叶倒伏在地面上,仿佛死时充满了挣扎与痛苦。大块大块丑陋的山石裸露着,泛出青白的冷光,那条原本在翠绿的的凤尾竹的掩映下显得蜿蜒精致的小径也完全暴露在她眼前,原本看起来湿漉漉的石阶龟裂破碎,碎石散乱。
阿楚望向那似乎没有尽头的石径,脚步迟疑了。她本能地想逃开这里,可是却有一股力量在背后催促着她向前。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得几乎让她喘不上气。忽然她被背后那并无实体的力量推搡了一把,便踉跄着向前栽了几步,再抬头时,已经又换了天地。
她还依稀记得上次梦见这条街市的时候,那灯火通明行人如织的繁华景象,即便她知道是在梦里,也还是无法认定它是彻头彻尾的一场虚幻。可如今,那断壁残垣,那缺了角的飞檐下熄灭的灯笼,那空无一人的长街,都令她不住地怀疑着自己是否真的来过这里。
叮铃铃……
铃铛清脆的声响传进她耳中,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却摸了个空,才发现师父给她的双音铃并不在那里缀着,便又一次想到,原来自己真是在梦里了,而这梦中的铃音,她也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叮铃铃……叮铃铃……嘻嘻……
一声童音的浅笑混杂在那铃音之中,软软糯糯的,听着像被谁的气息拂过耳畔——阿楚的脑中刚刚划过这个想法,便觉得耳畔一暖。
嘻嘻……
这一声浅笑便真的是近在耳畔了。
她惊诧地回头,一张少年的脸便映入眼帘。
她记得之前这张脸的年纪应该更小一些,只能称之为孩童,而今忽成十几岁的少年人年纪,虽然面容开始有了直而凌厉的线条,却也萦绕了一点妖冶的媚气。
这拥有琥珀色眼瞳的少年浮在半空,腰部以下雾化不清,仿佛是从云中生出的影子,又像烛火一般摇曳脆弱。但他嘴角的一弯笑意却真真切切,那琥珀一般的眼睛直视着她。
阿楚却在这本应温暖的眸色之中察觉到一丝冷意,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由后退一步。少年却欺身上前,一把牵住了她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阿楚着着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你跑什么?”少年言笑晏晏,那极漂亮的面容在灰败的天色之中简直像明月一般发出淡淡的皎白的光,“上一次,你说你好开心,上上一次,你说你还要来这里……可是这一次呢……”
“我……”
“阿楚,骗人可不是好的习惯哦……”他的面容凑得极近,近得阿楚都能快能数清他的睫毛,碰触到他的呼吸。
可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明明像是幻化的鬼魅却偏偏有着活物的呼吸,阿楚并不是常常做梦的人,可尽管梦稀少,却也每次只在关于他的梦境里会有这么真实的感觉。
真实的触觉与那些诡异的场景结合在一起,愈发让她害怕,连少年的笑和轻语都无法使她安心分毫。她一直记得上一次梦的最后那双骤然变色的眼眸,俊秀的男孩忽然化狐的样子,诡异得无以复加。她似乎从那时便多了一种关于他的警惕,好像他是花言巧语的浪子,而她是不愿再被蛊惑的人。
阿楚不想回答他,转身便要逃开。
少年却不给她机会,再一次收紧了手指上的力量,将她拽住,语气竟带上了一丝哀求:”好阿楚别走!“
分明是一双细瘦的手,却带着无法挣脱的力量,阿楚拼力挣扎了几下宣告失败,惊恐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阿楚。我不想这样的。”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点在阿楚的眉上。
阿楚在他的手指碰触到自己之前便闭上了眼睛,刹那间眼前竟划过一道光。她忽然想起阿九说的“阴阳瞳”。她是能一眼视天一眼窥地的阴阳瞳,那么能不能看清眼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呢。等到我都快要长大了你却总是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少年略有些急迫地说着,好似在跟心上人解释,忽然又垂下眼睫,换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是不是我太心急了些,吓到你了呢?”
他的话也带着蛊惑的力量,就像他抓住她的那只不由分说的手一样。听他说得越多,阿楚就越觉得自己心里动摇了起来,不由地就开始怀疑地问自己: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我想错了呢?
她拼命地想要稳住心神,去想关于阴阳瞳的事情。如果阴阳瞳是可以被使用的话,那她要怎样才能用到?
少年的身体带着丝丝的冷香,好像轻飘飘的云朵一样绕着她:“可是阿楚。我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你答应了我的,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阿楚开始微微地发抖。不行,不能再听他说下去了……
即便心里有这样的声音在提醒自己,阿楚也开始越来越无力。
少年浅浅地笑了,虽然很浅,却看起来很甜很甜,他再次将美丽的脸庞凑近了阿楚,冲她的耳边呵出一口气:“你瞧,那是给你准备的嫁衣,那是你的花轿,你走了我有多伤心呢,嫁衣我每天都要抚摸千万遍,花轿我也每日令人擦拭,可你总是不来,总是不来……你能明白我的心么阿楚?你晓得我心里盼望你的苦楚么?”
而后他缓缓将似真似幻的身体闪到一旁,阿楚便看到那不远处的街边正停了一顶花轿,大红的轿身,包了金边的棱角,四角垂下的伶仃的金丝穗上缀着大红的花球,花球上又缀着无数闪亮的明珠,轿帘儿上的纹饰是一条盘踞的狐,火红的身子,又用金线勾勒了边,贵气十足。又有前后各八个的轿夫,一水儿的白狐,身上人模人样地穿了红色的轿夫服,整齐划一,连蓬松的白色狐尾翘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第一次,你答应了我,却做了逃跑的新娘,第二次你干脆忘记了我,还问我叫什么名字,这第三次,我不会让你走了,你也别再忘了我的名字。”
少年再次挡在她面前,却不再像是幻影了,衣冠楚楚,仿佛真是谁家的少年公子迎娶娇妻,眼角眉梢俱是满当当的笑意。
阿楚却被扼住咽喉似的,口不能言,连想要呼救都无法出声。
少年的脸庞又近了些许,那一对琥珀色的眼里仿佛真的情意绵绵,若面对的不是阿楚而是个怀春的少女,说不定真就被他立时诓了去,只可惜是阿楚。
且不论年纪,阿楚本身对人情就是个木讷不敏的,对他这亦真亦假的感情不懂得也回应不了半分。现下的阿楚正拼命地稳住心神,努力地不去深思他说的每一个字,同时也没有忘记挣扎。
那少年对于她的挣扎并不以为意,直盯着她,眼珠儿忽然转了一转,将身体离远了些,又笑道:“这样似乎我吃亏了呢……阿楚,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我的名字,我知道你一定记得。”
这句话音刚落,阿楚便猛然觉得自己胸口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撞了一下,呼吸随之一滞,而后有什么东西卡在喉间想要冲出来。阿楚死命咬紧牙关,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呼喊:“不要说,不要说,你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不能让他晓得你知道他的名字!”
少年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柔,他不再有动作,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那样笑着看她,阿楚想躲开他的视线,却连眨眼都无法完成。
她还是下意识地挣扎着,但挣扎的动作却越来越小。她想叫师父,可那个名字就卡在唇齿之间。
终于,她停止了挣扎,低下头轻轻地叫那少年:“丹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