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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死人、疯子和刺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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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不在,刺青那偶尔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决策还在。
上次小兔崽子跑回来,跟苗老三叽里咕噜一通,苗老三转述,是刺青请小兔崽子带话,叫他们从今往后每一次下井,必须穿戴好工作服。为此,苗老三还得为小兔崽子缝改件小号工作服,好让小鬼穿着到处蹦,然而怎么哄,他都不肯再去传话,也不说刺青的情况,不知这小鬼见着什么受的刺激。
正眯糊到一半,猛然,万回醒了,哨马他们不见了,门开着,外头好吵。
比赶集还吵,人一个个风急火燎的从门前跑过,万回忙出去,顺他们跑的方向,远远望见矿井井口那儿,跟火线上部队换防似的,乱成一团,人声鼎沸。
万回赶到时,哨马他们都在那儿。
问怎么了,哨马说:“班头在底下出事了。”
万回一愣,难道是……
哨马皱眉。
果然,人被抬着,从下面上来了,大家簇拥在井口旁,眼瞅着一具盖白布的遗体,不知道是谁。
有人上去掀开一角,立刻触电般缩手,直呼吓人。
死掉的是一班的副班头,后来万回亲眼见过他的尸体,是在给尸体开膛的时候,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剪开心脏动脉,哨马说嘿,灵了,瞧这凝血,真和刺青猜的丝毫不差,这人就是猝死,心脏跳着跳着嘣一下没了。
万回只瞟了副班的脸一眼,就一眼,浑身起了几层鸡皮疙瘩。听说当时副班的下颚松脱得像死蛇一样,眼睑怎么按都合不上。
霎那间他脑中竟闪过一个莫名的想法,起初可笑,然而当联想起徐班头的情况,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可能性之一。
副班是惊吓过度猝死。
徐班头从底下上来后,整个人就疯了。
徐班头是昏迷状态被抬上来的,不过据抬他的几个人说,当他们发现徐班头时,徐班头正蜷缩在裂口边,抱着头,身子抖得筛糠一般,要不是身材魁梧,他们一眼真没认出他来。
副班的尸体,则一手抓胸口,呈扭曲的姿态挂在裂口沿,仿佛正痛苦挣扎着要爬出来。
他们也吃惊不小,忙上前,哪知道刚一碰徐班头,徐班头弹簧般猛地跳了起来,两眼珠瞪得快凸出眼眶,神情见鬼一样,抓着头发又叫又跳,没头苍蝇的在巷道里撞来撞去,撞到头破血流。
以至最后,他们不得已打晕他,才将他搬了出来。
人群哄然,跟随在抬着的徐班头后面,一窝蜂向工棚涌去。
小兔崽子忽然拉住苗老三他们,一双眼睛呼扇呼扇,似乎有什么事情。苗老三蹲下,小兔崽子支吾着比划了一番,猛地,苗老三“啊”一声,急忙喊住哨马万回。
“他说刺青还在下面!”
刺青在洞下出事了。
哨马一惊,拔腿就奔下井口,苗老三嘱咐小兔崽子别动,与万回一前一后紧跟进去。
他人不在硐室,三人抄起矿灯一路疾跑,不到半刻钟,大汗淋漓赶到作业面前端。
宽阔的裂口当中,只看到吊罐用的粗棕绳垂直绷着,吊罐还在洞下,却见不到刺青人影。
三人互看一眼,预感不妙,底下一点反应没有。哨马一咬牙说,拽上来。
几百公斤的吊罐,现在只有他们三个,苗老三把绳尾在腰间缠两圈,万回和哨马扛拽,三人鼓足劲,蹬到上身与地面几近平行,绳子都吃进了肉里。终于,深渊中传来了吊罐与棕绳紧拧的金属摩擦,他们开始一步步后退,吊罐在一点点提升,异常沉。
“万回上,这里我们顶着!”
万回一个箭步冲上去,裂口下,伴随刺耳金属声,一个巨大黑影正顺墙壁缓缓往上爬,一股寒气也顺着脚心爬上来,万回探身,照到黑色吊罐里,躺着一团白影,不是刺青还能是谁。
吊罐一到位,万回抓住刺青拖了上来。
刺青赤着上身,头发湿漉,全身瘫软,牙关还紧咬着,眉心发蹙,显出一种痛苦难忍般的表情。
万幸,仍有微弱的鼻息。
三人抱着刺青又是一阵疯跑,一路跑出矿井跑回住的工棚,其他人全在徐班头那儿。
刺青被裹在被子里,他目前体温过低,除了些许淤青外,并无明显外伤,瞳孔也有反射,却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比起徐班头,这情况也实在称不上强。
问题是刺青怎么会跟班头他们一起,而且很显然是一起下了洞。这下可好,一起下去的副班头莫名其妙暴死,徐班头神智似乎又不大清楚,刺青干脆就昏迷不醒。
当时洞下只有他们三个,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旁人谁也无法知晓。
徐班头在醒来后,大家才被他的情况吓了一大跳。
徐班头彻底变了个人,甚至可以说,他都快不像个人了,醒后他便没说过一句话,蜷在床边抖抖嗦嗦,一双眼睛好似极度受惊的牲畜,嘴里嗫嚅着,时而又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口角流涎,在大笑中痉挛地折起腰,看得人直发憷。
难以置信,徐班头,胆气非凡的班头,老家几十桩命案的徐班头,居然能沦落到疯癫这步田地。
可副班头呢,同样是个硬脖子,厉害角色,居然也能说死便死了。
徐班头的屋,没几个人再敢接近。
这事自然也严重挫伤了谷自生的情绪,少了徐班头这员得力干将,他不知道该怎么摆平,也摆不平,只能选择不露面。矿区停了工,内部明显浮动着一片恐慌,人人自危起来。
结果,不过几天,情况开始往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向,急速恶化。
不知是太脏缘故,徐班头眼眶开始红烂,眼眦结起黄色的浆块,变得十分畏光,整天躲在墙角,哨马说可能是角膜或虹膜发了炎。但接着,送饭的发现,徐班头嘴里,长出了一种看似雪口疮的东西,使他两腮覆盖上一层白色薄膜,随之顷刻扩散到口腔内部。
嘴里,舌头表面,白色的绒毛开始层层冒出,连呼吸吞咽也产生了困难,这些霉苔状的东西已经疯长进了咽喉和呼吸道。
同时,徐班头的皮肤浮现出红斑,他死命地抓挠,红斑逐渐鼓起,灌脓血转为水疱,水疱串连成一片,破裂,但没结痂,而是继续向皮下溃烂,形成一个个深洞,周边组织坏死呈炭灰色,溃烂仍在不断漫延、加深,渗出恶臭的分泌物。
徐班头脸上,脖子上,到处布满溃烂造成的窟窿,一切仅用了三天,短短三天,短得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徐班头就真的从里到外,彻底不成人形了。
徐班头发狂地大叫,大概也因为疼痛,他暴躁得如同一头红了眼的公牛。他的房门立即被锁了起来,他已经开始攻击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哪怕是任何活动的物体。
当他独自处在完全隔离的黑暗中时,却反而会变得异常安静,你在门外一整天,屋里就跟没人一样。
但若碰出半点动静给他察觉,他便条件反射似的,在里头疯狂地冲砸怒吼。
万回很害怕,害怕万一刺青醒过来后,变成和徐班头那样,又或者,刺青根本醒不过来了。
没有人不在猜测,这三人究竟遭遇了什么,导致一死一疯,一个还可能永久昏迷,究竟是看到什么,听到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没有人愿意尝试再去冒一次险,这谜一样的深洞,正散发出不祥的气息。甚至谣言他们三个,是闯入了不该闯的地方,中了邪。
有次哨马曾随口讲那个洞,“深得跟他妈十八层地狱似的。”
现在想来,这话可真不吉利。
紧绷的事态直至第四天,竟突然间出现了转机。
刺青苏醒了,起先是发现他嘴唇无声的嚅动,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哨马他们决定先不通知旁人,等他完全苏醒,毕竟有徐班头在前。
刺青倒是没像徐班头一样发疯,事情真相似乎近在咫尺了,只需他开口。
万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在意一件事,当刺青首次睁开眼,恍惚的目光移至自己身上时,那一刻刺青突然流露出一种愕然的神情,可这神情来去好快,眨眼间从他脸上消失。
然而与徐班头相似的是,对此,对洞下的遭遇,你问他,他紧闭着嘴,如同失忆般不答半个字。
大家也束手无策,如果仅仅失忆,至少是比副班头徐班头好得多了。
不过仍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万回想:一,如果真失忆,刺青应该是与班头们受到了同一种刺激或打击,他们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哨马猜度,或许洞内存在某种神经性毒气,类似于那个钢瓶;二,如果刺青并非真的失忆,而仅仅是不愿开口,那他必然在隐瞒一些事情,那个巨大黑洞内,发生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在副班暴毙徐班出事后,以刺青的理智,他选择了沉默。
徐班头死了,第五天。
临死前,他终于喊出了出事以来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有人听到他拍打着房门放声嘶喊着,“来了!它要来了!它要来了!它要来了!”
没人明白这个“它”指什么。反正徐班头已是疯子,疯话而已吧。
傍晚,徐班头那凄惨的尸首,被草草挖坑掩埋,和这里死去的所有人一样,连个坟包都没起。
这个地方,从地上到地下,第一次如此的寂静,一切都噤若寒蝉地蛰伏在各自的巢穴中。
只有黑夜没有睡,它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警觉地等待着。
第一声警报拉响了。
呜——呜——
如空袭的警报声,拖着扬声器特有的磁音,尖锐机械的,在整个矿区上空回旋,顺着峡沟传递向远方。
人们惊醒了,又是一轮警报,灯亮起来,所有人都跑出来,棉衣都还没套,人们聚向矿口的小广场湾。
警报从那里响起,来自那个小广场湾中央,木柱顶端架起的两只高音喇叭。许久以来它像摆设一样矗立在那里,第一次,人们惊讶地听到它发出了声音。
是谁在拉警报,大半夜的搞什么,议论纷纷。
喇叭的线路一直连到黑洞洞的矿口下,哨马和苗老三对了一眼。
“先回去照看小兔崽子吧。”
苗老三点头。
“走,下去瞧瞅瞅。”哨马向万回提议。
两人中只有哨马带了支小电筒,哨马在前面,万回后面,二班几个也跟了来。
手电光沿壁顶追随着那根线路,警报还在响,从前没人这么干过,没人在乎过这些线来自哪里,去往何处,什么用途,几人脚下加快,目光紧盯着,生怕错过。
突然,哨马一下停住脚步,就在头顶,那根线脱离岩壁垂落下来,像被硬生生扯下,哨马手电向前,吃了一惊。
就在前方巷道中央,静静站着一个人,扯下的线路一直延伸至其手中。
是刺青!
几人不约而同喊起来。
刺青没动,光线令瞳孔急剧收缩,他们跑过去,发现刺青手中的电线,是断的。
警报还在响。
万回感到瞬间,恐惧像冰凉的蛇一样爬上了后颈。
每个人都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线断了,警报在响,几双眼同时跟着,没理由跟错线。
刺青深吸了一口气,丢下电线,闭上眼,再睁开,直直地望着万回,“它来了。”
什么?什么来了?
刺青说:“洪水。”
洪水?
“跑吧。”
兀长的警报在大红岭的山峰间回响,一波叠一波,人体内的血液仿佛都随之共振起来,叫人心悸不已。
苗老三刚抱起小兔崽子跨出门,瞥眼间发现,星星点点的火光,正从地棚区快速朝这边移动,然后他惊愕地看到,那群人身后,一堵巨大深黑的高墙,正从峡沟以更快,快到可怕的速度,冲人群后背扑去,火星一个接一个湮灭。
不,不是墙,那隆隆的噪声……苗老三立时警醒过来,那是水,洪水来了。
小兔崽子吓得发抖,苗老三几乎不及思考,向上爬,不行,水势太猛,爬不到地面便会被吞没,只能跑。
他一把搂紧小兔崽子,向水势将去的方向,向矿井口狂奔而去。
所有人都展开了狂奔,有人吓得弄错了方向。水墙咆哮着就像一头打开铁笼的凶猛的巨兽,在峡沟内横冲直撞,撞得岩壁震耳欲聋,将那些逃得慢的人压入地里,甩飞上天,其冲击力足以将堤坝撞出碎口,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上了所有人撵在脚后。
人们只能感受到被一个巨大阴影笼罩,水气从头顶压来,苗老三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最先冲进井口,洪水在撞上骤狭的井口时发出一声巨响。
轰一声。
万回他们也听到了,犹如火车撞山,就在转身之间,刺青喊道:“快跑!”
只有一条路,一个机会,刺青知道,去风门,只有风门坚固的隔舱门结构有能力抵挡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