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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照片 ...

  •   这是万回头一次走进刺青的工作室,三排灯架在充电,一进来就闻见浓重的金属机油味,地方不大东西不少,以往只道很多摇钻类工具是刺青捣鼓出来的,刺青却似乎比想象中厉害,那有台手工自造的磨床。
      洗好的照片已排列编号,洗手池摆满显影液及化学溶剂,水是借故从卡车上卸的冷凝水,印画纸最不理想,仅有十寸,也不易定影,这一叠照片费刺青不少劲。
      小兔崽子跑去门外把风,刺青示意坐,万回找了个地方坐下,接过照片。
      第一张很清晰,远处是片明镜般的雪原,一支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镜头前,男女老幼,显然全是外国人,女人裹头巾,男人戴小帽,携大行李,很像难民。
      近旁有十来个军人,走在队伍边,仿佛押解,手端制式步枪,穿防风服,遮脸。
      刺青特意指出几个军人的腰靴,“只有美军的军靴有类似的厚跟。”他说,“但是看右边部分的军人,他们穿的是俄式的防寒皮靴。”
      “所以你的意思是,美国和苏联?不会吧,他们怎么可能合作?”
      刺青没有表示认同或反对,万回只好翻到下一张。
      这张没上张清晰,是在空旷的室内,人工光源照出人们瘪塌塌的脸,他们挤在一起,从他们脸上能感到一种茫然与隐含的惧意。
      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抱着一个女人的腿,那女人俯身紧搂着她。
      他们望向同一处,好像正面对什么人。
      第三张,照片照到了他们面对的人,但很模糊,只知道是个军官打扮的,站在较高处,身后跟着一群警卫。
      接下来连拍愈发模糊,镜头前似乎悬浮着一种颗粒状的雾块,整个画面也发黄。
      一群难民蹲在地上,背对镜头,围在一起好像在看地上什么东西。
      还是他们,似乎开始抢夺起地上的东西,你推我撞的。
      有人被推倒,从那个空隙,地上露出一条金色的麻花辫。
      镜头里出现几名防化士兵,全副武装,戴着浴帽样头套,防毒面具,令他们看上去好像一只只大螳螂。
      士兵手持一种像套狗用的采捕器,套住人们的脖子往后拖,其中就有那个女人,手中挥舞着,一条带有一小块头皮的金色辫子。
      人群拉开,然后,万回看到了那个小姑娘,她躺在地上,衣衫破烂,头发已整个连头皮撕扯下来,身上和身下全是深色的血和碎肉,犹如刚从绞肉机出来。
      一阵寒流掠过脊背,万回拿相片的手瞬间有些发抖。
      他实在想不出这究竟怎么一回事,看上去,简直就像他们袭击了那姑娘,他们疯了么。
      接着,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
      照片上,那个鲜血淋漓的小姑娘,竟然自己站起来了。
      她的脸上已不存在脸了,她的头只是一个血球,她向前走,肠子如鲜活的鳝鱼般,争先恐后的从她的肚子里翻涌出来。
      万回捂住嘴。
      镜头正在不断地往后退。
      随后戛然而止。
      万回尚未从震惊中抽离,常识告诉他那姑娘绝不可能还活着。他抬头盯着刺青,渴望从刺青那里得到一些合理的解释,这确实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
      刺青却仅仅是等着他慢慢回过神来。
      “想知道答案吗,”刺青说,“所以我才找你来。”
      “我?”
      刺青又递过来另几张照片。
      这几张都是用相机照下的几张文件,照得仓促,外加相纸小,辨认困难。每份文件上均打有俄文极密的印戳。
      其中一份文件上,配有一幅简图,标题“RBMK-OOO”。横过来竖过去,万回感觉这好像应该是张什么地图,布局纵横复杂。
      “RBMK是石墨反应堆的大写。”刺青开门见山,“这是张核工程及近周地形的图纸。”
      万回这辈子都没听过几次核工程这么高端的字眼。
      刺青抽回图纸:“这张你不必看,我想请你帮忙看的是其余几份文件,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答案或许就在这里。”
      “是想让我翻译?你不是也会俄文吗?”
      刺青摇头,“只有我一个人看效率太低,耗时太长。”
      万回道:“行,那我尽量,不过对我的水平……别期望太高。”
      “透镜在桌上,有问题问我。”
      桌边坐下,脑中还回荡着小姑娘骇人的残躯,还有什么反应堆,真是乱七八糟,万回使劲赶走杂念,专心开始他的工作。
      凸透镜只有指甲盖大小,手指捏着,对着照片上针尖样的文字,扒着头一帧一帧地翻译,万回才切实体会到这份工作量。
      文件都比较没头没尾,其中提到一个叫贝利亚的苏方内务部长官,时间为1942,那还是二战期间,这个贝利亚负责了一次车臣印古什民族的大迁移,将整支整支的少数民族,由东向北,从里海附近,迁移至西伯利亚,理由是为躲避德国来自西面的进攻。
      光这段便花了万回两小时,他将翻译报给刺青,刺青正在对部分胶卷做修复,这些余下的打孔胶片看起来似乎是坏了。
      “你看照片上的难民会不会就是这些人?”万回揣测。
      刺青嗯了声,道:“你继续。”
      万回只好继续。
      接下来是份公文,当中记录的证词,表明大约有近两千名迁移民众,并没有在西伯利亚的终点站进行登记,也就是说,最终他们并没有抵达西伯利亚,而且沿途没有任何一个递解站记录过其中任何一人的难民证或疏散证。
      这两千人从迁移一开始,便凭空消失了。
      他们的失踪似乎并未引起当局任何一个部门的关注,甚至在许多资料中,他们的户籍信息已被彻底删除,没人承认,也没人能证实,这两千人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传言当然还是有的,有人说曾在阿富汗境内见到过这群人,就是说他们从里海横穿过了中央沙漠,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也有推测他们前往同为□□教的伊朗避难,那么就需翻越大高加索山脉到埃里温,然后才能西行进入伊朗。但伊朗方面表示从未接收过类似难民。
      于是这些人人间蒸发了,没人知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再寻找过他们。
      现在万回简直可以笃定,照片上那支队伍,正是那失踪的两千人了,不论人数还是打扮,看上去都相当吻合。
      万回把情况告诉给刺青,他认为这些平民肯定是被军队胁迫去了某个地方,然后才发生了照片上那幕骇人的场景。虽然他仍不明白其中原委。
      胶片扔进了废液池,看来修复无望了。刺青坐下来,“想听我的观点吗?”
      他拿起另一张他已译过的文件照片,划出一个词——Spetsnaz。
      “由‘spetsialneo naznachenie’组合成的这个词代表特别目的,reydoviki表示部队,这份文件显示有一支来自白俄罗斯战区的Spetsnaz旅执行了一项最高任务,并集结了海军步兵的防化连,秘密押解由两千两百四十名车臣人组成的难民队伍,向北到达乌克兰。”
      “就是说他们其实没去西伯利亚。”
      刺青表示这份文件没被销毁实属奇迹,可惜照片并没拍全。“剩下我只能推测,”他说,“他们被送往乌克兰境内的某个核设施,”照片依次在桌上排好,最后是那张带有简图的照片,“某个实验性核设施。”
      “他们拿他们作实验?”万回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比如日军侵华时期。
      “而且是一项高风险大型实验。”刺青说,“他们在测试人体于极端放射环境下的生理反应。”
      万回觉得不可思议,何以见得?
      刺青指出照片中模糊发黄的部分,“这是底片遭到粒子辐射,十秒□□线就能使相机损坏胶片感光。”所以其余胶片报废了,这卷胶片是否那个格鲁乌特工所摄,甚至完全可能来自不同的人,不得而知。
      再说,还有不少没译完,刺青也还在研究那张核设施的简图,图上既无方向又无比例尺,更没有任何可识别物的标注,周边只有一道酷似河流的条状图案。
      “所以呢?”万回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这一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刺青抬起头,说:“我们挖到了核反应堆的冷却塔……”
      门外,突然响起小兔崽子的尖叫。
      万回刚一站起,门就被大力撞了开。
      谷自生嘴里叼烟,手拎冒泡沫的啤酒瓶,推搡着小兔崽子进来,“干什么干什么,怎么这小鬼站在门口……”话音未落,他便瞅见了万回。
      他看看万回,再看看刺青,顿时脸拉下来了。
      万回心道不妙,肯定误会了,赶紧走,他侧身刚挪到谷自生身边,谷自生一把抓住他,怒道:“你不是一班的么!怎么这时候不在井下,在这里做什么?!”
      谷自生那手劲跟老虎钳似的,万回无措一时更是百口莫辩。
      “他来是为了这个。”刺青举起桌上的照片。
      “那是什么?”谷自生投去狐疑的目光,手仍不肯松。
      “是我从炸毁的干尸身上搜出来的。”
      万回真没想到刺青竟会如此爽快地抖搂出来。
      谷自生却是一怔,“什么?”既而一把甩开了万回,抢上前抓过照片,“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他一面狠狠的质问刺青,一面赶紧翻看这些能为他带来立功表彰的宝贝。
      刺青不作回答,朝万回瞟了一眼,万回会意,趁机捂着酸痛的手臂溜了。
      在那之后,照片全部被谷自生没收,不过就算他看了,他也看不懂,照片被他锁在了柜子里。至此,谷自生一语不发的脸阴了好几天,这几天刺青也始终被反锁在硐室,想来不会好过。
      那时刺青一定还有什么话没有讲完。
      冷却塔,冷却塔什么玩意?
      万回不知该如何对哨马和苗老三说,说什么,照片,那简直像场恶意的玩笑。他所能记住的是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他一踏出硐室,仿佛就失去了描述这一切的意志和能力。
      万回回到了井下。在班头的命令下,裂口水泥墙上缘,已经钉进锚杆,架起了轴轮,眼下矿工们的工作变得很简单,每天一吊罐一吊罐的往上拉,筒罐内装的全是混凝土碎屑大捧大捧的霉块,小推车运出去,扬灰似的霉尘充斥巷道,呛得人咳个不停。
      万回特地从道壁抠了点土,放在指间搓,的确有种冰凉微妙的晶粒感,搞不清是否是所谓的冻土。
      另外,就在这些天里,钢瓶炸伤的伤员,接二连三的死了,居然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死时他们全身感染得极其严重,从口腔到食管内,腋下已能够轻而易举地揭开皮肤,露出脂肪及粉红的肌肉,昆虫已经开始在里面下卵,因刺青不在,根本没人去管他们死活。
      据说,那栋死寂的病房中一旦传来歇斯底里的鬼叫,过一会儿,叫声歇了,进去收尸吧。
      据说有几个原本的轻伤员,他们的尸首看上去就好像是给什么东西弄死的。可是除了同室伤员,压根不会有别人进去。
      不过,与其说没人有心去管他们,不如说,眼下,正有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在矿区飘散,你说不清是什么,人们本能地猬缩于一种眼不见不关己的惶惶的状态,等候挨过这个长冬。
      太阳从视线中消失很久了。
      刺青不在,连哨马都抽起闷烟来。
      平日倒头睡的哨马,正扒在床沿,勾着脖子,跟床下的苗老三接了个火,他不习惯抽,抽了一口,就盯着闷火缓慢往下烧。
      “喂小万子,最近听说件事儿没?”他漫不经心的样子。
      “什么事?”
      “还说,”苗老三一鞋帮抽哨马脑门上,“那暗地里四处散播谣言的不就是你?”
      哨马嘿一下,继续转头对万回道:“小万子,是这样,有件事最近,我一直很困惑,越琢磨就越他妈的不对劲儿。”
      “什么事?”
      “你看,矿上二十四小时轮班对吧,咱们现这儿睡觉,那谁在矿下干?”
      “二班呗。”万回不假思索。
      “二班干嘛。”
      “还能干嘛,二班的不说了嘛,跟我们一样,拉吊罐呗。”万回有点莫名其妙。
      “既然二班在拉吊罐,我们也拉吊罐,”哨马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摁,“那你有没有怀疑过,那洞底下,是谁在装吊罐?”
      这一问倒还真把人问住了,万回只晓得每天勤勤恳恳跟后头拖绳子,那吊罐沉的,班头喊号子,工人就是拉犁的黄牛。洞底下,洞底下不是谷自生亲自勘察么,对了,他人呢?
      谷自生最近根本就很少露面,几乎都泡在硐室里。
      那么这些天,究竟是谁冒险爬入裂口,在漆黑一片的无底洞下,往吊罐内一罐一罐地填满碎土。
      单凭一人绝对办不到,多人,也不会,班里一个人头没少。
      更何况,持续整整二十多小时的垂吊作业?
      哨马的意思是,这两天他逐一询问过每一名矿工,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不错,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办到的事情。
      沉默,万回望着哨马,哨马也望着他。
      苗老三望着他们俩,然后说:“是不是班头安排的其他什么人?”
      “这种事还能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哨马反驳。
      “难道班头也不知情?”万回。
      “反正徐班头肯定也私底下听说了,”哨马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今儿徐班头脸色可不大好,还破例叫咱们提早收工。不过,他好像没跟咱一块儿上井?”
      万回才想起来,今早出来后一直没看见徐班头,不止徐班头,好像连副班头也不见了,这不寻常,难不成他们仍留在井下。
      苗老三又敲哨马脑门,“叫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回却隐约感觉这并非多一事少一事的问题了,倘若连班头们也不知内情,那未免过于蹊跷了。
      他又想起了刺青给他看的那些照片,那些文件。
      冷却塔……莫非他们挖到的那个巨型水泥洞,就叫作冷却塔?在它的黑暗中究竟埋藏了什么。
      事到如今,也许只有等班头他们回来,才可能解开疑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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