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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冰湖 ...

  •   万回抿了下嘴,决定暂时什么都别说,他不想让刺青察觉任何异状,更何况,刺青手里还有一把枪。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用。
      夺枪是有风险的,何况,撕破脸明显对自己这边更不利。就在不经意间,万回的手指碰触到别在腰后的刺刀,这动作叫他自己也一惊,好在谁也没注意到。
      “我们怎么走?”万回咽了口唾沫,谨慎地问。
      刺青抬起电筒,光柱在射向前方几十米后黯淡下去。他简短地说:“跟着我。”
      此时此刻,只好如此。
      沿着墙壁,有一个半圈的弧形栈道,另一半坍塌了。每一步,万回都走得格外当心,架着哨马,他透过缝隙向下望,一失足绝不是开玩笑的。
      在距离约四五十米的地方,众人停下,栈道已到达断裂的地方。远处下方,就像墙上炸开的大洞,核岛的双层壳体,截面裸/露的钢筋水泥,足有两三人厚。
      厂房没有设门,或者说,大门也许早就不翼而飞了,冰面直接延伸了进去,直至台阶。
      刺青一言不发,找了个脚手梯就往下爬,万回赶紧伸手拦住小兔崽子,示意他们暂时在台子上,待观察刺青的行动。这时刺青一抬头,正对上了万回俯视的目光,想来这目光不太友善,万回并不清楚这对刺青而言是何种感受,他也不想知道。
      踩着最底下一节梯子,刺青用脚试了试冰面,然后才落下另一只脚,以动作来看,冰面似乎没有想象中牢固,每一步都须要尝试性地往前踏。
      不过,固然很慢,最后刺青还是顺利登上了厂房的台阶,并回头向他们招手示意。
      安全起见,万回打算让小孩子先走,他担心冰所反复承受的重量,更别提等会儿,他还必须带着哨马站上去。
      小兔崽子在冰上走得摇摇摆摆,脚底像生了两只轮子,看得出他努力想尽量快些,结果险些摔跤,鞋底发出刺啦一声,听得人提心吊胆。
      忽然地,哨马凑近万回的脖子,冰凉的鼻息喷上来。
      “你怎么让他一个人走……太危险了。”哨马低语。
      万回承认自己吓了一跳,同时也松了口气,不由埋怨着,“再不吱声我都准备好把你撂这儿了。”
      哨马笑起来,虚弱地咳嗽。
      那边,小兔崽子总算平安抵达。
      “瞧吧,我就说他能行。”万回翘起嘴角。
      他发现,哨马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干嘛?”
      哨马回过神似的笑笑,“没,觉得你忽然有点像一个人。”
      万回没再去追问,他架紧哨马的胳膊,一鼓劲,“打起精神,咱们走!”

      路走起来,永远比看起来长。
      手电筒的远光里,两个勾肩搭背的身影,醉鬼似的,在冰面上蹒跚挪动,仿佛空旷舞台中央的两个滑稽演员。
      环顾,整片冰湖,覆盖着一层类似灰烬的物质,所以才不反光,踩上去像粉雪,有咯吱声,或许是感知能力在下降,脚底下并没有觉得多冷。
      在冰上,人都会不自觉佝偻着,猫着腰。然而哨马的身子,整个快瘫了下去,好像挂在一边的一个巨大的累赘,万回很怕听见脚下咔嚓一声的碎裂,那样别说救哨马,他自己都危险,他后背都冒出汗来。
      “万回,把我放下吧……”
      行程将近一半时,哨马突然开口了。
      万回低头,他看见哨马正试图睁开眼睛,可是已经睁不开了,那双眼睛就像被强光刺痛那样颤抖地眨着,眼角流出黄色的液体。
      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万回,快放下他吧,是时候了。
      万回把哨马放在了冰上。
      但他没有走,他缓缓地蹲下来,半跪在哨马身旁。“我等你休息一下,你要能走,咱们再接着走。”他说。
      他觉得哨马其实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刺青那边的手电,早已闪了好几下,万回坚定不移地举起手,表示要再等。可是他难过得想哭,眼前的哨马,蜷卧在地,头磕着冰,奄奄的气息吹起嘴边一点粉尘,冰面是如此的荒凉,无所依仗。
      哨马闭着眼睛,慢慢抬起了一只手,像要碰触什么。
      于是万回凑近,让那手碰到自己的脸,哨马的手摸索着来到他脖子后边,把他拉进,一直到两人额头顶着额头,他能感觉到哨马的皮肤湿凉浮肿。
      生怕对方听不见,哨马此时才微弱地说:“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啦……”他的嗓音已经变调了,口中传来血腥和腐败的气味。
      万回问,是谁。
      哨马说:“像苗老三。”
      万回拧了把酸溜溜的鼻子,笑道:“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他没有再叫哨马起来,他不忍心,也明白哨马真的起不来了,他只想再陪他一会儿。
      然而哨马却用力,摁了一下他脖子,“快走!”

      刺青又打了一次手电,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们停住不动了,哨马好像躺在了地上,而万回则紧挨在他身边。刺青希望万回能立刻过来,这样呆在冰面上太危险了。
      万回依然迟迟没有动身。
      刺青把包丢下,走下台阶,他的脚无意中蹭到了冰盖的边缘,鞋尖挫下了一小撮冰。起初他并没有在意,他低下头。
      接着,他的眉头渐渐拧紧了。
      他蹲下,捻起一小撮冰晶体,在手指的指腹间搓了一下,那是一种茶垢色,颗粒感,然后凑到鼻前一嗅。
      他的脸色一下变了,唰地抬起手电。
      “糟了,这些不是冰!”

      突如其来的一声“快走”,万回懵住了。
      “快走啊,”哨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些东西就在下面,你得赶快……离开这里……”
      在说什么?什么在下面?
      哨马的侧脸贴着冰,嘴唇无声地嚅动。
      万回眨了一下眼,然后,像是蓦然领会了什么,试探性地伸出手去,在冰层上轻轻掸了掸,尘埃的手感酷似盐霜的绒毛。他在冰上扫开一扇窗口。
      就在哨马脑袋旁边,在这片清开的视界内……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一张脸……冰下竟有一张人的脸!
      手像被击中般猛一缩,万回惊呆了。这张脸带来的震撼,更多在于他再怎样也不可能想到,这样的冰湖里竟然会有人。
      那当然只会是一个死人,一具尸首。
      而他们正在这具尸首上方,仅靠一层脆弱的冰支撑。万回瞬间头皮都发炸,他第一想到就是立刻把哨马从这上边移开。
      冷静,要先冷静,万回竭力控制住心跳。
      同时又用手扫开更多尘埃。
      那是一个女人,因为他看到了她赤/裸的胸膛,贴着冰滚动的气泡,在水底幽冥的暗色背景前,她的胴/体朦胧,却栩栩如生,似乎有水流在让她的发丝微微摇曳。
      从轮廓和发色上判断,他意识到这女人是一个外国人。
      万回手没停下,仍在胡乱继续抹着,他有种极度不详的预感。紧跟着,在那个女尸的头旁边,他又看到了另一张人脸,又是一具尸体,然后,又是一张脸,然后又一张……
      到处都是死人。
      他的心揪紧了,呼吸急促起来。
      他的手就像是正在抹开一幅巨大的死亡画卷。
      那种力量驱使他控制不住这么做,他越来越快,随着范围扩大,他的身下仿佛形成了一个偌大的黑洞,那是无数死者的脸,死者的肢体,躯干,一簇簇漂浮的发团,在抹开的灰烬下疯狂的蜂拥着浮现上来。
      触目所及之处有女人也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尸首全部赤身露体,悬浮堆叠,如同剥皮的肉蛇在药酒中相互纠缠,这些人体在水下积聚成了一座尸山,逐渐模糊的峰顶,指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当万回醒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群尸包围。他跪在冰上,觉得好像在望向地狱,这是一幅如此壮丽的场景,如此叫人毛骨悚然。
      百尺之下,在阴黑的水底,一座巨型蜂巢,正静静坐落着,那是开盖后的反应堆堆芯,一切的心脏,水纹冷不丁的反光,仿佛仍能带出金属的嘶鸣。那一束束立式圆筒,是核燃料组件,两端以镐合金封焊,紧密罗列于钢制承压器内。那些无以计数的,完全插入的控制棒,依旧呈现着紧急停堆的状态。
      一座宏伟、肃穆的水下遗址,一座工业圣殿的废墟。
      可惜再也没有人,包括万回在内,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切了。
      万回根本没有听见刺青在呼喊。
      他脑中充满疑云,这些死的都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为什么哨马会知道他们的尸体藏在冰层之下……
      哨马一动不动的,横陈在一旁,面孔上像结了层霜壳。
      万回在惶惑中伸手过去,摩挲哨马的脸颊与脖颈,喊他的名字,企图将他唤醒。其实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天起,就有太多问题得不到解答。
      哨马的双眼微睁着,眼角流出的液体犹如浑浊的泪水,那眼里是空洞的。
      万回盯着他的脸,尔后,手停在了那里,停在了哨马的颈窝里。
      在哨马的颈动脉上,已经感受不到任何脉搏了。
      万回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哨马的生命,就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永远停止了跳动,裹着残破的血迹斑驳的衣衫,这样孤独地躺着。在万回眼中,他死去的躯体,投射在冰面的倒影,同冰下的尸海,构成了某种奇诡莫名的对衬,就像一个隐喻,就像他注定要长眠在这里。
      万回茫然地,手久久地停在那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还是无所适从了。
      就在这时,哨马的睫毛动了一下,动的是眼睑,像是神经反射的抽搐,陡然间,万回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他没有。
      哨马的眼睛,缓缓张了开来。
      就在万回手还搭在他的脖颈上,冰凉的脖颈,战栗从手心传入胳膊,在背脊刹地窜开。他看到哨马的喉结仿佛一个活物在蠕动。
      是尸变,快得叫人难以置信。
      万回立刻不敢动了,连一根手指也不敢,他的牙根越咬越紧,头用力地撇向一边,不忍也不敢再看下去。
      该怎么办,该怎么摆脱这个困境。
      有一束光正从冰面接近,光线漫射,在缺乏参照物的湖面上,像是座遥远的灯塔。这座灯塔正在靠近,抬眼间,万回便吃了一惊,认出了那是他所熟悉的手电筒的光。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呼喊声,沿着冰面传来,是刺青,他眯起眼,灯光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万回立即开始奋力挥手,打横着挥手,他绝对不能让刺青靠近,尤其是灯光,光线极可能会刺激哨马的尸变。万回强憋住声音,一手不能动,只能一个劲地,用另一只胳膊拼命挥舞。
      万幸,手电筒停住了,呼喊声也停止。刺青相当敏锐,几乎立刻理解了手势的意思,保持静默,驻足在原地。
      他们仍相距较远。
      万回松了口气,开始从哨马的颈窝里,慢慢抽回手。整个动作,他做得非常慢,非常谨慎,屏着呼吸。
      成功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匍匐前进。到了这时只能听天由命,他祈祷哨马千万躺着别动。
      爬行中,他的靴头、膝盖、胸口贴着冰,假如没这层薄冰,他就得和身下的浮尸脸贴脸了。尽量忽视爬过的这些尸体吧,他浑身发僵,这感觉就好像在几千尺的高空,趴在一块玻璃上,心惊胆战。
      远离黑洞后,刺青的面容在灯光中逐渐清晰起来,这时,他才小心翼翼站起了身,稳定住呼吸,向后望一眼,除去黑暗似乎什么也没跟来,于是走完了剩余的几十米。
      刺青神色无比的严峻,看起来就差没把电筒往万回脑袋上敲。万回同样什么都不想说,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开始朝岸边走去。
      他们已经能够看到湖岸了,能看到小兔崽子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
      万回只是搞不懂刺青干嘛要冒险回来,或许因为他还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那些冰下的东西,让他的脚现在还在抖。
      他的脚下,逐步觉察到了一种细微的下陷感,像踩在有弹性的泥滩上,显然临近湖岸的冰,变得不够结实了。
      他紧张起来。
      “脚下留神。”刺青忽然说道,“这些不是冰,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它们并不冷,其实跟之前的回填废水有相似,不过这些属于冷却剂,燃料一旦熔毁有泄漏风险,就自动抽注,将护罩内部淹没。”
      “我不清楚它们怎么会这样。”他瞥了眼万回,“看来像是冷却后形成了一层薄壳,像是热泉沉积,看起来非常脆弱。”
      他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不过万回还是听懂了最后一句。
      接着刺青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万回心头一禀。这话什么意思?
      刺青把头转向他,光晕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雕刻出轮廓的阴影,看上去有一些诡异,在万回眼里,更诡异的是他的表情。
      万回停下脚步。刺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神跟随着他,然后转过身来。
      “我就知道,”刺青拔出手枪,“你果然看到了,那些不该你看的东西。”
      枪口举起,对准了万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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