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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争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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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回没想到,在对待哨马的问题上,刺青会和他产生分歧。
但想到底,这件事再合理不过,可他就是不能接受,刺青摆出那样一副冷静到无情的嘴脸。
他让万回处理一下伤势,接着讲“我们必须尽快前往反应堆。”——“我们”之中显然不包括哨马,刺青甚至刻意的看都不看一眼,好像哨马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把没用的人当垃圾一样丢弃,万回早对刺青这种态度窝火很久了,他几乎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气冲冲地上去揪刺青的衣服,然而又及时收回了这一不明智举动,因为他们足够近得鼻尖碰鼻尖,刺青不可能不认识到他此刻的愤怒。
“你怎么能这么做,不能丢下他不管!”万回恼火地逼视对方。
“为什么?他受伤了,他就像颗定时炸弹,而且一定会爆。”
“我不管,只要他能及时出去说不定还有救!你也说我们离出口不远了!”
“但也不近!他没救了,你看看他,就算有救,我也不会冒那个险。”
“我会!”
他俩压抑着声调争论不休。
自始至终哨马倚躺在那,闭着眼,头略倾向另一侧,不动,也几乎看不出在呼吸,仿佛正沉沉休憩。
如此空旷的一个地方,其实根本什么声音也瞒不过耳朵。
“我不允许活着的人承担风险,不能带他。”
“说得就好像在你眼里哨马已经是个死人了。”万回痛恨这种车轱辘对话,“在你眼里其他人算什么,哨马那么把你当兄弟,他什么都听你的!你呢!你只把别人当踏脚石,这叫过河拆桥!”
“桥是有功,但若有敌人顺着桥过来你拆还是不拆?!”
“那也是你造成的!告诉你哨马现在这样都是你造成的!要不是你叫他去开那个什么开关他就不会出事!”
“要不是我你们谁也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
“苗老三死了!”
万回发觉自己过于大声,可他再也没办法控制好音量,“苗老三死了,这件事你也应当负责!”
声音回响。刺青下颌稍昂着,寡淡的面目全无一丝触动,而万回却看见他的瞳孔在收缩。
“我现在问你,带不带上他。”万回。
刺青冷冷吐出一个字,“不。”
“好,行,算我狗眼看错你!你不带我带,咱们一拍两散,你走你的,谁稀罕有你领路!”
万回内心也明知这太冲动,况且等于给了刺青一个台阶下。
刺青十有八九会走的,这儿能利用的人他都利用光了,没理由还拖着一群累赘,他一个人,完全能够最快的从这里出去。
那样的话……万回也不太敢想象后果。
他绷着脸回到哨马身边,从包里翻出急救袋,发现还剩两瓶半升多的烈酒,凑合着用吧,万回准备先给哨马搞一下伤口,他故意背对刺青,假使刺青要走,这段时间也足够离开了。
“别闭着眼睛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万回在给纱布倒酒精时说。
“……那你应该清楚,他说得没错,”哨马睁开眼,“我走不了了。”
“他那样,你就不心寒,不生气?”
“你只是不了解他,他就那样。”哨马虚弱地苦笑,“再说,我从没想过活着从这里出去,以前,我也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走出那些山,这没什么,都一样。”
“少说两句吧,接不上气了。”万回考虑是否将那处狰狞的伤口缝合起来,想想罢了,让哨马少受点苦吧。
他给伤口倒了些酒,包扎。很神奇的,连最严重的伤口,似乎也早已不流血了,暗色的血,在皮肤上凝固,就好像……就好像哨马的身体已经停止了供血,那具躯体已经从内部开始干涸了。
哨马望着倒下来的酒说,唉,真可惜,说着无意舔了舔灰白皱缩的嘴唇。
一切透着莫名的不安。
包扎完毕,万回处理起自己的伤,把几截箍进肉里的铁丝拔出来,并未多疼,疼惯了,像是都麻木了。
这时,哨马诚恳地讲道:“你做得够了,放我在这儿吧,你不亏心。”
万回停手,沉默了片刻,“你知道苗老三返回去救你前,他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
哨马抬脸。
“他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们’。”万回低着头,“这话,我没忘。你是他用命换来的,他的命没有这么不值钱,我丢下你,我还算是个什么东西。”
哨马没想到他会讲这些,又或者因为苗老三的那句遗言,他怔愣了一下,随后,万回感觉到,他整个人释然般的松弛了下来。
“好吧。”他对万回道,“不过,假如说,到时候……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一个忙?万回哽住了,当他理解了哨马的意思,顿时慌了神。
哨马看出来了,万回根本没去考虑过那个最坏的结果,也无法做出选择,哪怕选择只有一个。
他理解式地拍了拍万回的膝头,然后他转头朝着旁边,“嘿,你能做到吧。”
万回回头,刺青正在他身后静静站着。
刺青严谨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作为肯定的答复。
万回讶异,这不行,绝对不行,他视线在二人间来回穿寻,仿佛企盼某一方收回这个约定。
刺青却对哨马说:“到时候,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了,我这里还有一把枪。”
“你疯啦!”万回喊道,“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休想!”他不明白哨马为什么还能原谅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还能在哨马面前如此坦然。
“你不是要走吗!还不走!”他忍不住地吼。
他感觉到哨马在拉他。
别这样,哨马说,瞧。
他气呼呼地随着哨马的目光望去——小兔崽子在哭。
他竟然把他忘了。
孩子哭起来不声不响,缩在角落,用左手和右手轮番擦着眼泪,他不看他们,也打扰不到任何人,可是万回竟然忘了,这孩子才是这里最难过的,苗老三就跟他的父亲一样。
万回忽然很愧疚,很懊悔刚才一直强调苗老三的死亡,还让他目睹了同伴间撕破脸的争吵。
哨马说,那个才是苗老三交给你,最该要保护的。
万回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他知道,他和哨马都自身难保,但假如不讲和,让刺青带小兔崽子走:其一,刺青未必肯,其次,谁来保证小兔崽子的安全,说难听点,万一半路上刺青一狠心……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刺青根本没打算一个人走,在哨马的问题上,方才刺青明显首先做出了让步,否则不会还留在这,换句话说,这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令他没办法离开。
对,是物资。
万回心想,刺青是想瓜分包里的物资,没这些兴许他也难保走得出去,可他不敢拿,他怕会激怒别人。
如此一来,万回心里有点底了,“我看,我们暂时休战。”
“好。”刺青立即同意。
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目视着,刺青默默过去拾掇背包,扣袢损坏,只好用肩带捆紧,刺青将它往背上一扛,几乎趔趄。
万回决定,先不论其他,走一步算一步,眼下哨马经不起耽搁。
他搭着哨马站起来,好沉。
刺青要来扶他们,他挡开刺青的手,“不需要你帮忙,你做自己的事就行了。”
刺青望了他一眼,去到前面。
“过来,我们走了。”他朝小兔崽子伸手。
后者点点头,忍住了哭泣,轻轻地一抽一抽的来到他身边,忽地抱住了他。不是那种很用力的抱,更像是依靠,让万回的心一颤。
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来自于承诺,和承担一份生命的压力。
他一手托着孩子的脸腮,用指腹抹去那的鼻涕和泪水,“你走中间。”他把他轻向前推,孩子回头看他,他说:“我保证会一直跟在你后面。”
在这大型防空洞般的掩体,你首先能觉察到地面非常、非常的平滑。
支撑着哨马,每一步,脚底的血浆仿佛都黏连着。
“快点。”刺青。
“哈,现在你倒急了。”
刺青没理会话中带刺。
两旁开始出现平行的铁轨,风门,头顶上布满铁环与钉销,原本该有不少电缆,未见任何标识,使人联想起只有医院才会这么素白干净,只能闻到金属的气味。
“别掉以轻心,”刺青稍侧过脸,“现在放松还太早。”
不像是危言耸听,“怎么?”万回警惕地问。
“大概,我们还没有摆脱那些怪物。”
万回一惊,“什么?不可能,门已经关上了,它们不可能进得来。”
“我不是指‘它们’。”刺青道。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里应该还存在有别的怪物。”
万回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回头。
“你没有骗我?”
“我不需要骗你。”刺青顿了顿,突然说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的照片?”
万回皱眉,但很快,便回忆起了那些照片——那是刺青从矿井干尸身上找到的胶卷,照片上记录着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穿防化服的士兵、发了疯似的难民,血淋淋会走路的女孩。
他之前从没把这些同自己的遭遇联系起来。
“是我大意了,”刺青直言,“先前在防护区的时候,我就应该能看出来,最后那几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就是刚才的防护区。”
空旷的是地下掩体,人工光源是探照灯,军官模样的人站在岗楼上,身后是持枪警戒的军人。
难民们正是被围在双重的隔离带内。
万回不由得吸了一口气,似乎没错,仔细回想一下,确实能一一对应。
接着,那个可怕的猜想,终于从刺青的陈述中浮现出来。
这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闯进防护区后,会突然凭空冒出那么多怪物,解释了苗老三那句“倒更像是在阻止什么东西,离开这座核岛”。
三十年前,那些人,连同这座基地一起,被封存在了这片大地深处,有人试图永远埋葬这个秘密,亦或填补这场失控的灾祸。
“不过袭击我们的,并不是那帮难民——难民变成的那种东西。”刺青,“我认为它们原本应该都是士兵。”
“你意思是难民都是士兵?”
刺青大概觉得他很笨,“我是说那些应该是守卫基地的士兵,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遭受了感染,至少一部分,这可能也跟这里匆忙被废弃有关。你注意到它们的脚了吗?”
“脚?”
“它们全穿着军靴。”刺青正是以此为判断。即使其余都破烂风化了,不易腐烂的靴子却成了它们最后身份的证明。
“这和我预想的不同,算是更糟糕,我以为他们撤离时会把这儿清理干净,不留蛛丝马迹,不过看来他们只是想把证据活埋起来。”刺青有意无意地,加快速度,步伐声叫人心慌。
“我们根本不了解还有多少感染者被留在这里,它们有可能蛰伏在任何地方。”
万回紧张了,他拿不准这是真的,还是某种别有用心的吓唬。
他觉得哨马传来的体温越来越低了,他试着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反应。
前方远处,在视平线上,隧道尽头的拱形大门,像半轮暗红的圆月,正随着前进的脚步一步步升起。
这令万回意识到,这条隧道大概并不水平,它有一个下降的弧度,之所以没察觉,是因为它实在太长了。
他们又花了起码一刻钟,才让大门来到眼前,万回始终提心吊胆,生怕一转头怪物就从哪冒出来。
当刺青打开电筒的那一刻,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反应堆。
在历经艰险,在死了那么多人以后,作为少数幸运的幸存者,然而,万回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感觉,他既不焦急激动,也不想痛哭流涕。
他只是低头对哨马说,“我们到了。”
站在横栏边,整个核洞结构类似竖井,不如他想象中大,尤其是经过了那么多宏伟的地下设施。
不过有种诡谲的感觉,却是之前没有的。
上方蛋壳般的正圆状拱顶,面积将近一个足球场,仿佛什么宫殿或大型天文馆。拱顶上的支架如经纬线,防爆灯沿弧度罗列,光源橙黄发暗,只够把顶照亮。
然后是庞大的环吊,整个漆成通红色,犹如一只机械巨怪,从你头顶,横跨过整座穹顶,是核洞最主要的起重机械。
在下方你可以看见一根柱子一样的大型设备,像一枚放大的螺栓,从冰层里凸出来。
这里不冷,却有冰。
手电再往下移,整个核洞的底部是一层冰封的水面,十分浑浊,不怎么反光。万回嗅到一股奇特的味道,无法形容。
或许是油漆打磨的管道四处密布,色彩斑斓的,给人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富有生气,就像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脏器内。
哨马体温低得实在不太正常,虽然他还能站着,但勾着万回脖子的那条手臂,逐渐传来冰凉而僵硬的触感。
万回侧过脸,看见哨马在无声地喘气,眼睛发直,面色苍白,嘴里却像西瓜囊那样的红色,红得好像要有血从他的牙缝间滴出来。
这时候万回才发觉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