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期之诗》薄葬子

9、九

　　与其说是地铁，不如说是火车。或者说，是看上去像火车的巨大机械造物。

　　地铁的设计充满了蒸汽朋克味，半裸露的结构，可以看见极复杂的精细零件，又覆盖着一层复古的黄铜色，包裹在黑色的车身之内。简直像是从维多利亚时期开来的，又混杂着未来感的豪华列车。

　　停靠着的豪华列车，从车头投射出两道雪白的光柱，像是藐视着黑暗的巨眼。它与破旧的地铁站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突，如同梦幻一般的不真实感，让楚衣只能对着它默默赞叹，迈不出步子。

　　何落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进车厢。随着齿轮和发条的扭转，车门缓缓关闭。

　　地铁以不可思议的安静姿态，既没有喷出蒸汽，也没有发出与大机器相配的噪音，而是像幽灵一般，快速地划过黑暗。

　　楚衣站在车厢中央，还沉浸在地铁带来的冲击当中。

　　地铁的内部，虽然没有最上等的车厢那样华丽的装潢，却也显得非常典雅。黄铜的扶手，红色的软坐垫，完全不像是地铁应该有的样子。

　　他转过头，发现何落坐在座位上，用一种得意的眼神看着他。

　　「这是我的专线哦。」

　　「开……开什么玩笑，这地铁是你的？」

　　「算是吧。」

　　何落踮起脚尖，在地上画着弧线。

　　「这条线本来就有，不过附近村子的人很久不用了，这边的地铁曾一度陷入半废弃状态。间隔又长，车又破旧，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地铁一样。现在这个，是别人送我的礼物。」

　　「真是不得了的礼物……」

　　楚衣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

　　空荡荡的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从两边的门可以看到向远处延伸的其他车厢，惨白的灯光下，只有车内摆设所投下的阴影在时而颤动。

　　这副情景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不过并不算讨厌。

　　「为什么老是坐我对面？」

　　「有什么关系嘛。」

　　「总觉得你是故意的。」

　　楚衣不置可否，望着她身后的车窗。

　　黑暗中看不出行进的迹象，仿佛空间感完全遗失了，只剩下地铁，地铁之外什么也没有，令人心寒的空寂。

　　好在偶尔会晃过一些亮光，那是隧道边上的灯。

　　少年把两肘架在膝盖上，双手自然地交叉垂下，低着头。

　　对面如同人偶般的可爱女孩，用两只手撑着两边的坐垫，刘海之下的漆黑双瞳凝视着他。

　　「如果你那边的窗口，投进来的是夕阳的光就更好了。让那光投在我身上，你处于阴影中，那样我们就能完美还原『压抑的电车中的内心独白』这个经典画面。」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知道赫萝嘛，我还以为你对这些都有了解。」

　　「沐书子有讲过而已。」

　　「噢。我说的是EVA里，小受独白时经常出现的那个画面。」

　　「没能和你对上电波真是遗憾啊。话说你生前那个样子，怎么还有心情看这些？」

　　「生活越是糟糕，越喜欢跑到网吧，借这些东西来逃避啊。」

　　楚衣摇头笑道。

　　「可惜这地铁的风格太不搭了，感觉好像王室成员度假时，乘坐的专属列车一样。」

　　「嗯。唉~」

　　何落忽然叹息道。

　　「也不知道我不用它的时候，有没有人会来这里。如果真是我的专属物，也没什么意思了。」

　　「女王陛下真是好心呢。」

　　「还好啦。」

　　她毫无羞愧之心地接受了这个称谓。

　　「真是好多年没出门了呐，偶尔来坐坐这班地铁也挺不错的。」

　　「你到底有多讨厌与人接近……」

　　「真的讨厌，理所当然地讨厌，讨厌到不行啊。为什么讨厌？虚伪，无趣，总是妨碍到别人，为了目标进行令人厌恶的努力……各种理由呢，说多久都说不完。」

　　「那就不要说了吧。」

　　至于楚衣自己，当然也知道人类是多么恶心的东西。

　　因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员，有时候都为此感到耻辱。这是很没来由，很没道理的心情，说出去会遭到嘲笑的，然而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不过，有讨厌的东西，自然也有不讨厌的东西。」

　　「真是让人欣慰呢。」

　　「不讨厌不等于喜欢哦，楚衣。」

　　何落莫名其妙地急忙补充道。

　　「是，是，何落小姐不赶我走已经是很大的仁慈了。」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说这地铁怎么总不停啊，开了很久了吧。」

　　楚衣抬头望着窗外。

　　「而且都看见好几个站台了。」

　　「你想要去哪吗？」

　　「我怎么知道……」

　　「所以就不在那些站停咯。」

　　那些站台，大部分的像他们出发时的那个一样，只是稍微破旧。

　　有的结满了能把列车头都包起来的蜘蛛网。

　　有的挂着一排排铁钩，几个钩子上还挂着剖开的肉块，也不知道是猪还是别的什么生物。一晃而过的瞬间，还能看到身着白色塑料衣的人影。

　　还有的站台，只是闪过就足够了，它们的样子让人根本不期待看第二眼。

　　不过也有几个站台，像是童话中的场景一般，有巨树和蘑菇，还有被藤蔓撑开的天花板上洒下的光。

　　楚衣相信每一个站台都值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探究，也许它们还会通向其他的地铁，到达这个世界中各种奇妙的地方。

　　只是现在的他，真的还没想好要去哪。

　　「因为没有目的地，地铁是不会停的呀。」

　　何落对他说。

　　「而且这班地铁是环线，可以一直开下去。」

　　「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

　　「谁让你没想好目的地的。」

　　「是你先拉我上来的啊。」

　　「很久没出来了，想散散心而已啦。」

　　她又一次很随便地把话题结束掉了。

　　但楚衣真的没发现哪里有散心的感觉。

　　「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去其他车厢玩嘛。」

　　开什么玩笑，去那些没人的车厢？光是想想就不愿意。

　　「算了，下次吧。我说，你不觉得累吗？」

　　「好像确实出来一整天了呢。」

　　何落看着他，问。

　　「想回家了吗，楚衣？」

　　「是啊……」

　　不，不是这样的。

　　「但是何落，我在这边没有家呢。」

　　「我当然知道了。」

　　「咦？」

　　楚衣有些弄不清情况。

　　何落白了他一眼。

　　「不是可以暂时住我那里嘛……」

　　「啊？啊！这……」

　　他把目光移向一边。

　　不过没过多久，他又小声说。

　　「你非要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谁非要这样了！」

　　何落跳下座位，用力跺着脚走到地铁门前。

　　他也跟了上去。

　　「这就到了吗？」

　　「嗯，是啊。」

　　何落低着头说。

　　「因为，你也想回家了嘛。」

　　沿着电梯缓缓向地面爬升，渐渐地看到了一丝光，然后是洒满全身的金色。

　　站在他前面的何落，抬起手遮住眼，夕阳为她勾勒出一道金边，作为背景的火红云彩，如同画卷一般在眼前铺展开。

　　「正好赶上了黄昏呢。」

　　她柔声说道。

　　电梯的长度，也不让人那么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