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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六章 箫声未起琴声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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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未央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是在那阴森寒冷的水牢之中,呆呆看了良久,才认出这是自己所住的石屋。试着动了一动,浑身上下的骨头缝中好像竖着千百只钢针,不动还好,一动便是刺骨疼痛,将身上盖的棉被稍稍扯下一些,见自己的那身血衣早已教人脱去,肩头的伤口也都包扎好了。
门声一响,一个仆人端了食盘走了进来,并不看她一眼,径自将食盘放在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出去。宁未央对于自己昏睡了多久,是谁给自己换衣包扎,这几日自己是不是一直挨饿一概不知,只是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才觉出腹内已然饥饿难耐,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身来,下床慢慢走到桌前,食盘里只是清粥小菜,宁未央坐下来,拿起碗筷,一口口的喝粥。没有一个人来管她,也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自小便是如此孤单,早已习惯,在这冰焰教中,她没有一个朋友,除了……杜青蛾。
想到杜青蛾,宁未央唇边隐隐露出一丝笑意,依然记得那次落花台比剑,自己为寒沉雪所伤,虽然夺得左护法之位,却并无一人来看她,落寞之中,有一个人轻轻敲门,闪身而入,那人手里拿了一瓶丹药,淡淡一笑,说:“宁姑娘,我叫杜青蛾……”
“青蛾…”宁未央蓦地一惊,怎的这次自己回来,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杜青蛾,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心下惴惴,转而又想,青蛾素来受教主宠爱,她又是个柔弱女子,该当不会有事,许是出去散心,不在教中,这样想着,心中稍感安定。
屋门忽的一响,宁未央心中一喜:是青蛾来看我了么?回头一望,只见一袭湖蓝衣裙闪了进来,身形娇小,脸色暗黄,心中一阵厌恶,冷冷的道:“你到这来干什么,滚出去。”
进来的人正是景小楼,她听宁未央教她滚,也不生气,仍旧笑吟吟的走进来,坐在宁未央对面,道:“我好心前来看你,你却开口闭口的让我滚,真是好没道理。”宁未央眼角向旁瞥了一眼,并没看到自己的攻玉剑,想是自己昏迷的时候被人拿走了,自己现在毫无内力,即便动起手来只怕也赢不过景小楼,反而白白被她欺侮,想到此处,只是低头吃饭,竟将景小楼当做透明一般。
景小楼以手托腮,看着她道:“左护法大人,你不理我,其实心里是恨不能一剑杀了我,是不是?但你却找不到你的攻玉剑了,对不对?”
宁未央喝完最后一口粥,连眼皮也没抬,淡淡的说:“我的剑呢?”
“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宁未央冷冷一哂,站起身来,自去床上躺下。景小楼皱了皱眉,复又笑道:“你虽然找不到攻玉剑,但依你的性子,本该给我一记耳光,将我扔出门外,但你又为何任由我堂而皇之的坐在这里?”她目光闪了闪,大声笑道:“只因你现在根本就没有一点内力,怕来打我,就会自取其辱,是不是?”
宁未央躺在床上,闻言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道:“正是如此,景姑娘真是聪明过人。”景小楼微微一愣,她倒没想到宁未央居然这么快就承认了,本来想多折辱她几句,现下自己倒不知要说些甚么了。想了想道:“宁未央,你倒是个痛快的人,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宁未央淡淡的道:“你恨我么?这个我倒不知。”景小楼咬牙道:“难道你忘了我是谁的女儿了么?你害死了我爹爹,害我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再没一个亲人!”
宁未央沉默片刻,道:“景智通是自寻短见,并不是我杀的。”景小楼恨声道:“你少在这惺惺作态,若不是你弄瞎了他的眼睛,害他成了废人,我爹他又怎会去自寻短见?归根结底,你就是害死我爹的刽子手!”
景小楼越说越是激动,见宁未央冷冷的不再理她,心中怒火中烧,纵身来到宁未央床前,挥手一掌朝她脸上掴去,岂料自己的手还未挨到她脸,便觉手腕上给人轻轻一拨,手掌立时偏了方向,还未及反应,“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虽不甚重,却也打得眼冒金星,脚下晃了两晃。景小楼又惊又怒,捂着脸呆呆站着,宁未央已坐起身来,定定看她,淡淡的道:“即便没有内力,打你几个耳光,却还是可以的。”
景小楼本已怒容满面,眼睛转了转,一眼看见宁未央肩上透过衣衫,渗出大片鲜血,忽的一笑,说:“左护法果然是左护法,武功真是了得。”她揉了揉脸,笑道:“光顾着和你叙旧,倒忘了正事。教主有命,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宁未央秀眉一挑,道:“见谁?”景小楼本已转身向门口走去,闻言回头笑道:“急什么?待会儿你见了不就知道了。”
宁未央本不想去,但既是赤冰之命,绝难违背,只得起身随着景小楼而去。宁未央瞧见她走的方向竟是向桃夭殿而去,心中不禁一阵害怕,脚步迟疑,景小楼回头看她一眼,娇声笑道:“不是去桃夭殿。再说你就是想去桃夭殿,教主他还会再见你么?”宁未央默然不语,心中却仍是不安。
景小楼带她走到桃夭殿后的一座石殿,殿门紧闭,却未上锁,殿中没有一点儿声息。这座石殿并不算大,虽在桃夭殿之后,平素也是鲜有人来,不知是作何用。景小楼将殿门推开,转头向着宁未央嫣然一笑,道:“那个人就在里面,你进去罢。”宁未央瞧见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中竟然越加不安。咬了咬牙,迈步走进殿中,只听景小楼的声音在身后说道:“其实这人也是你的旧识,你见了定会很欢喜。”
宁未央心中突地一跳,旧识?难道是子轩哥哥?莫非他们将他也抓了来,想到这,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脚下竟不敢再往前走,害怕这人真的是默子轩,更害怕看见他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石殿之中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宁未央站了片刻,已然下定决心:即便真是子轩哥哥,我更要见他一见,就算不能救他出去,便和他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心意已决,便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进,脚下蓦的绊到了甚么东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左侧身子撞到了一个硬物之上,撞的左腰隐隐作痛,伸手一摸,似是一张桌案,宁未央此时眼睛已稍稍能适应殿中的黑暗,双手在桌案之上一阵乱摸,果然摸到了一截灯烛,旁边还有一个火折子。晃亮了火折,将那灯烛点燃,火光昏黄,跳跃不定,但总算是有了一丝光明。未央就着这微弱的烛光,环视四周,原来这石殿也并不十分大,大概也只有两三个石屋大小,比之桃夭殿却是远远不及。东南、东北角上影影绰绰,似是有两个高脚铜制灯台,宁未央举着蜡烛走过去,见果然是灯台,便都一一点了。这两个灯台的灯芯甚亮,似是烧的牛油,一经点起,石殿之中登时一片光明。
不论在什么时候,光明总是能驱散一些恐惧,宁未央轻轻舒了口气,转过身来,却吓了一大跳,只见地上坐着一个人,似是一个女人,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裙子,那裙子的样子甚是滑稽,那种绿色十分乍眼,便像是戏台上唱戏的优伶所穿,裙摆很大,散在地上好大一片。这人就靠在桌案角上垂头坐着,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刚才黑暗之中,宁未央便是被她绊了一跤。
宁未央虽是吓了一跳,但见不是默子轩,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恐惧已去掉了大半。缓步走到那人身前,轻声问道:“你……是谁?”那人一言不发,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动一下。宁未央呆呆站了一会儿,心中想道:难道这是个死人么?突然想起景小楼方才在身后说的话,“其实这人也是你的旧识,你见了定会很欢喜。”心下奇怪:我似乎并不认识这人,为何景小楼要说她是我的旧识?缓缓在那人身前蹲下,又开口道:“你是谁?你认识我么?”那人披散的长发挡住了脸面,看不清容貌,但看她脸前的发丝不断微微起伏,便知这人仍是活人,并未死去。
宁未央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人她确实认识。她的手紧攥成拳,手心里竟然全是冷汗,吞了一口口水,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拨开那人脸前的头发,手指到她的脸前,迟疑半晌,几度想要缩回,终于还是忍住,把心一横,飞快的将那人脸上的头发拨开。
“啊!”宁未央大叫一声,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那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却并不恐怖,柳眉凤目,甚是秀美,“青蛾!……怎会是你?”
杜青蛾眼睛睁着,眼神之中却无半分光彩,目光散乱,似是在看,又好似甚么也看不见。宁未央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将她抱住,连声叫道:“青蛾,你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未央啊!”杜青蛾便如同一个木头人般,任她摇晃,仍旧一动不动,直到宁未央喊了数声,身子才微微一震,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注视在宁未央脸上,看了良久,张了张口道:“未…央,是你回来了么?”宁未央抓着她的肩膀,大声道:“青蛾,是我啊,我回来了。你怎么了,为甚么会在这里?”杜青蛾看着宁未央,轻轻笑了笑,道:“好,未央,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
宁未央呆呆看她,只见她容色憔悴,骨瘦伶仃,如果不是此时目中稍有光彩,哪里还能认得出这就是当日艳绝杭州的杜青蛾。咬了咬牙道:“青蛾,跟我走,到我的石屋里去。”
杜青蛾看着她,凄然一笑,“未央,我哪里都去不了,你就在这好好的陪我一会儿。”宁未央摇头道:“为什么要待在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你走不动么?我扶着你。”说着伸手去拉杜青蛾的手,她的手掩在宽大的衣袖里,就放在膝上,宁未央一手抓去,竟然抓了个空,那本该是手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宁未央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杜青蛾,又看看她的衣袖,猛地伸出双手去抓她的手,手腕之下,依然空空如也。宁未央两手止不住的哆嗦,紧紧拉住杜青蛾衣袖,却不敢拉开来看,两眼直直盯着杜青蛾道:“你的手呢?你的手哪去了?”杜青蛾也直直看着她,轻轻的道:“没有了。”
石殿之中灯火明亮,宁未央却觉得一阵冰冷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上下牙止不住的打战,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重新看的到东西,定了定神,再次伸手抓住杜青蛾手臂,道:“跟我走。”杜青蛾还是没有动,轻轻摇了摇头“未央,我不去。”宁未央厉声道:“为什么!”杜青蛾垂下头,没有说话,宁未央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看着她的裙摆,她的裙摆大的出奇,十分滑稽可笑,猛地一伸手,将那铺在地上的裙摆拉开,只看了一眼,浑身便如堕冰窖,那宽大的裙摆之下,杜青蛾的腿直直的放在地上,只有腿,没有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