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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被轻拥着揽住时韩信脸上阴晴不定,极挂不住,只是莫名就瘫软跪坐下来。两腿间似乎熟悉又陌生得经年未见的湿热轰然淹没过头顶。湿漉漉的外袍铺展在地上,地下渗出的热气烘烤得水汽弥漫,不知不觉迷了眼。不知是躁动、锐痛还是瘙痒,无法捕捉的暧昧气息溢满了屋子,恍然如饱和之后慢慢溢出的潋滟春光。

      那些断然不给情由便匆匆跑马而过的时光忽然清晰起来。理智崩塌之前韩信回忆起很多片段,灰白的长袍,关中的月夜,古旧的长剑。登坛拜将时萧何亲手扶他上了拜将台,面色镇定不曾疑虑。韩信心里明白这何尝不是赌局,那个已然是肱骨重臣的丞相为自己赌上了前途,全然不顾自己若失败他将赔去多少信任;或者自己若成功,他将被分走多少权利。

      韩信一生于人情少有真正懂得的时刻,然而彼时他真的懂得。

      一生太长了,他怎能在不到而立之年的有限光景中遍尝尽这些冷暖杂错,体会这些青白眼色?出陈仓、定荥阳、捣安邑、破代地、战井陉、渡潍水、杀龙且、会颐乡,于垓下与那不世的名将各自列阵厮杀。拜过将,登过相,封过王;而当时不知道,那一曲招魂楚歌,竟也是唱给自己的。

      忽的一切都回到淮阴。旧的街巷,纷杂好事的人群川流熙攘;那个昔日背着蒙尘的长剑的少年,灰色衣衫洗得泛白,唯有眼中清明锐气,保留着与身份不符的鸿鹄志向。

      韩信似喟似叹的声音在空落至尽头的夜里响起。他想知己,幸而此生尚有此生死知己。

      第二天两人是被远处田埂上鸡鸣声吵醒。头晚上因为怕韩信在潮湿汤池边犯了腿疼,萧何执意赶了韩信回房,自己却也无甚理由离开,便相拥睡下。次日清晨阳光从窗边和煦洒入,全不似侯府深宅中阴沉晦暗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笑,都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日间光景极为明媚。韩信搬来一张桌几放置窗下,借着满屋的悠然敞亮展开了竹简。萧何见韩信怡然自得,也觉畅快。自己将门户大敞,搬过一张长椅抵住门,让家奴送来了之前备好的书简。

      那些竹简洋洋洒洒铺开,竟将长椅堆满。韩信看得瞠目结舌,“丞相,你真的处理得过来吗?”

      萧何笑笑指着自己脑袋,“整理而已,都在这里了。”

      堆叠着的章简多是当年从咸阳宫里取出的藏书,杂有户籍人口、吏法档案、刑狱案例、地图税录。萧何不敢说尽都记得,但至少脑海中都存有印象,偌大繁杂的事物,竟然可以信手拈来。“陛下日前说汉无成法,我也早就琢磨着攈摭秦法,自成汉律。”萧何说得很谨慎,目光却是带笑的,“毕竟不是战时,仅靠那‘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约法三章,无法管理这么大的国家啊。”

      “丞相一人做这些,不嫌太多太累?”

      “分类整理和对应,都让手下人做了。这几天清闲下来,索性把剩下的一并做了,上朝时也好复命。”萧何从容点检着书册,低头自看着。韩信在身旁猫了一会儿,终于挪回自己位置。

      油墨香气散入阳光中,完全不是韩信小时候闻得习惯了的那些借来的书简上阴沉废旧的味道。萧何说是之前沛县有一老者极擅制墨,气味雅正,书写流畅,年久不褪。天下太平之后萧何偶然得知这位老人家还在世,便差人将他一家都接到长安,还安排了些田舍。此后丞相府的油墨就一直是这家人在供给。

      桌上放着个不大不小的玉镇纸,边缘已经被萧何摸得圆润了,此刻也在光下盈盈生着光辉。韩信心猿意马的在那册卷首写着《韩信三章》的兵书上涂抹了几笔,左右没法集中注意,索性拿着刻刀和木块到门口席地坐着,粗粗雕刻起来。

      自从修书以来,韩信深感兵无常法、先谋后定。他自觉之前赵括之辈“纸上谈兵”之败,都是因为兵书谙熟而实战缺缺,此后更觉得改进六博棋,将之作为教习兵法的辅助工具十分重要。此刻他手上捏着的便是一枚棋子,只能看出个笔写的轮廓,似是一个“车”字。

      阳光照得韩信眯了眼,他手并不生,雕得很快。浑身被晒出了暖意,又莫名有些躁热。有些话梗在喉头,想说出来,却根本理不清自己心中所想,只是心气平和,甚是温暖。

      晚上韩信执意拒绝了萧何让家仆来烹煮食物的提议,自己下厨做了一锅说不清是汤饼还是烩面的东西,说不上可口,却也不妨用来填饱肚子。此时开国未久,国力未盛;就算重臣如箫、韩,毕竟也是极困难的战争岁月里走过来的,吃穿用度并不算讲究。韩信笑说这叫踅面,制作十分简易,原料易得,携带方便,是当年在合阳击魏、用木罂渡军活捉河东魏玉豹时发现军粮不够支持,为了解决大军吃饭问题才特意想出的吃食。

      说这话时韩信笑得简单,一身靛青色衣衫,头上虽戴冠,头发却是松松挽起;萧何看着他,心里想着那个第一次带上紫金兜鍪的年轻将军,不由觉得手中这碗踅面也有了些额外的味道。

      一连八天,两人都没有回过长安,最远不过是在郊田附近并辔试马。萧何将手中律法撰写了十之七八,因共分九个部分,名曰《九章律》;闲来就陪韩信弈棋,每个棋子各司其职,若发现战力不均,又重新调整规则。萧何一开始总是输,到后来也摸索出一些门道,至少能把局面控制好;只是落子算棋上远不如韩信老辣。初识时韩信也将沙场上金戈铁马杀伐果断之风带到棋局上来,看到萧何败了,又着急重新教他走子。被萧何嘲笑之后觉得一味求胜反而失了乐趣,于是攻守平和起来,倒让萧何看到了韩信点兵布局之间无尽变化,果然神妙无双。最后连萧何都觉得自己对兵法并非一窍不通了,长进实在是很大。

      长安的春日和煦干燥,虽没有江南景致风流,却另有一番贵胄沉和之气。日日相对,除了处理各自事物之外,便是泛桂满樽,飞花浮酒,夜话心事而风流尽收。韩信自觉回长安后从无一日像如今快活,而萧何看他这些日子来眉目舒展,也觉得了了一桩心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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