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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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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十七在青石板路上独行。自他踏出酒楼时便发现,街上的行人已全部不见,家家关门闭户,不闻声息,整个清阳谷竟似真的变成了死人谷。如今他从正午到傍晚已走了半日,全不见人影,敲门亦绝无人应答。他不禁也感激起过秋陵那一顿酒菜,亦知过秋陵所言非虚,在这清阳谷中,自己是绝对的孤立无援了。只是当务之急是要找今晚可宿之地。要想借宿自是不能,好在时属盛夏,天气炎热,露宿亦无不可。燕十七目光四顾,忽然笑了笑,居然就在路边一家屋檐下躺了下来。石阶经一日暴晒,尚有余温,燕十七将手枕于头下,喃喃道:“好舒服,能找到这个地方,真是福份不浅。”闭起眼睛,居然不一时便鼻息沉沉了。
月光如水,洒在静无一人的街道上,也洒在燕十七年轻而俊秀的脸上,他的眼睛忽然张开了一线。几乎在同一时候,月色的银光忽然变了,变得闪烁不定,在这闪烁的银光中,几百根细如发丝的钢针如同暴雨般向他飞射过来。燕十七动了,他像条鱼一般,贴着台阶滑了出去,足足滑出四尺,才一个翻身,直扑街角。身后那几百根细针尽皆落空,石阶上一片叮叮之声,白石台阶竟全变成了黑色。
街角两个黑衣蒙面人眼看一击将要得手,燕十七却陡然滑了出去,大惊之下方待退走,一转身,燕十七已笑嘻嘻地拦在了面前,笑嘻嘻地道:“好厉害的丝雨月光针,不知两位是唐家的什么人?”
两个黑衣人对看一眼,忽然左右分头窜出。左方黑衣人刚奔出三步,背后风声飒然,他反手一挥,十六颗铁蒺藜回旋撞击,自八个不同方向射了出来,将身后全部封住。暗器出手,他头也不回,向前飞奔。他叫唐飞,唐家的子弟,最相信的就是自己的暗器,所以他自信自己的暗器一定能阻住燕十七。但他却忘了:刚才他也曾相信丝雨月光针能杀死燕十七,可他却错了;所以他的暗器一出手,便觉背后一麻,翻身摔倒。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怎么也不明白燕十七的手如何能自十六枚暗器中伸过来点了自己的穴道。
燕十七点倒唐飞,一个倒翻,向右窜出的黑衣人只觉耳边风声一响,燕十七已挡在他面前,若不是他猛刹住前冲势头,几几乎要一头撞到燕十七怀里。他回头一瞧,唐乱已经躺在了地上,燕十七却正盯着他,道:“阁下也姓唐?”
黑衣人咬了咬牙,道:“唐宁。”随着话音射出的是他肩头、袖中、足尖乃至头顶发出的暗器,什么飞蝗石、花背弩、子午问心钉、青蜂针等等等等,他已把所有能发出的暗器全发了出去。他实在不相信燕十七能全接下这些暗器,也不相信他能全避开这些暗器,纵然燕十七的手法、身法再快也不能。所以他发出暗器,立刻就倒退。但是他倒退了三步,就发现燕十七又站在了他面前。燕十七并没有接下所有的暗器,纵然他号称快手也做不到,他只接下了其中一部分。他只接下了那些足以留出空间让他冲过来的那一部分,而其他大约一半的暗器全部落空,落到了他身后。
唐宁像见鬼一样看着他。燕十七道:“谁叫你们来的?过谷主?”
唐宁又咬咬牙:“我打不过你,也逃不了,但你也休想从我嘴里问出话来!”他的声音忽转嘶哑,燕十七一个箭步冲上去,但唐宁脸已扭曲,嘴角也淌下了一线血迹,乌黑的血迹—唐家的毒药果然是天下无双。
燕十七黯然看着他僵硬的脸,忽然心头一机灵,暗叫不好,返身便往唐飞扑去;但他身形方动,夜色中忽然金光一闪,已钉入唐飞咽喉。唐飞身子一挺,立时气绝。燕十七厉声道:“金自重!”身形如惊鸿紧追而去。
一座汉白玉的牌楼伫立在青石板路正中,月光在这里投下了浓重的阴影。燕十七飞奔而来,陡然一线银光自牌楼下疾射而出。铮的一声,燕十七翻身站定,右手的衣袖落下了一小片。他目注牌楼,道:“孟自勇?”一个瘦削的身影自阴影中一步步行了出来,月光照在他手中的缅铁软剑上,正是“气剑”孟自勇。
燕十七冷冷地道:“果然是你。是过谷主令你来的?”
孟自勇摇头:“拔剑。”他说。燕十七没听明白:“什么?”
孟自勇重复道:“拔你的剑。”顿了顿,他补上一句,“人说燕十七的真功夫乃在快剑,我想见识你的剑法。”
燕十七明白了。并不是过秋陵命令孟自勇前来的。是孟自勇自己来的,只为酒楼中过秋陵曾说他不是燕十七的对手。孟自勇绝不是个服输的人,气剑的绰号岂是无因之果?他也并非偷袭,那一剑只是警告而已。
孟自勇手中的剑抬了抬,他的目光也如剑光,紧盯着燕十七:“拔剑。”
燕十七摇头。孟自勇双眉一扬:“为什么?”燕十七道:“因为我不想杀你。”
孟自勇的瞳孔猛然收缩,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飞起,剑锋如月光,第一下闪烁便已到了燕十七咽喉。这一剑比他在酒楼上的出手已足快了一倍。但这一剑落空了,燕十七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动,但孟自勇的剑已擦他颈旁而过。孟自勇立刻变刺为削,他一变,燕十七也变了。他疾退,孟自勇这一剑又落了空。
孟自勇的瞳孔已收缩成一点。他不想在燕十七未拔剑之前杀他,他只想逼燕十七拔剑。可是他攻了两招,仍然没有迫使燕十七拔出剑来。一向只有他逼得别人拔不出剑,还没有过他逼不出别人的剑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连刺出了二十一剑,二十一剑在月光下几乎已连成了一片,一片剑幕,就像二十一柄剑同时刺了过来。燕十七不能不动剑了,他的手快,可不是铁打的,连他也不敢轻撄剑锋。但他只是动剑,却未拔剑。他的剑仍在鞘中,他只是用连鞘长剑拨了二十一下,每一拨都平击在孟自勇的剑脊上,剑光四下流散。孟自勇目光已尽赤,他流散的剑光陡然一收,随后寒芒大盛,他的剑竟从一个绝不可能的位置刺了过来,剑尚未到,剑芒已到—这是孟自勇挟平生所学的全力一击,“一剑追魂”,死在这一招下的已不知有多少人。
蓦然间乌光一闪,孟自勇那雪亮的剑光陡然堕地—他的剑已脱手!
孟自勇看着燕十七。燕十七的剑已出鞘,那只是一把普通的,甚至几乎要生满铁锈的剑;他又看自己的手,在曲池穴上有一点锈迹,刚才燕十七就用这把锈剑刺中了他的曲池穴,内力透过剑尖令他手肘一麻劲力陡失,然后燕十七回剑,轻轻击落了他的剑。过秋陵没有看错,他果然不是燕十七的对手。
孟自勇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剑,缓缓道:“我果然不是你的对手。”
燕十七不知该说什么好。孟自勇又道:“剑手的剑离了手,是剑手的耻辱。但我还是捡回我的剑,你知道是为什么?”
燕十七心里忽然一紧,难道孟自勇不堪其辱想要自绝?他后悔不该击落他的剑。他正欲抢上一步阻止,孟自勇已道:“我捡回我的剑,只因败在你手上并不是件丢脸的事。我喜欢我的剑,不想因此丢弃了它。”他向燕十七抱了抱拳:“佩服。”然后他忽然笑了笑:“至少我已经逼你拔出了剑。”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就走了,头也不回。
燕十七收剑回鞘。他几乎觉得有一点愉快—孟自勇,气剑孟自勇居然是这样一个人,输就输,掉头就走,而且似乎还有一点得意。无论如何,跟这样的人交手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至少他光明磊落,输得起。但是金自重一定不是这样的人。想到金自重,燕十七的身形忽地拔起,追了下去。孟自勇或许不是有意,但他的出现阻挡了燕十七追击金自重。现在他大概已经追不上金自重了,但他总得试试。金自重既然杀唐乱灭口,至少说明他和此事有关系。燕十七必须抓住这一点线索,不能总这么没头没脑的瞎撞。
燕十七蓦然停步。不是因为他发现了金自重,而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个年轻女子的哭泣哀求之声。夜很静,眼前就是一座大宅院,那哭声细细的,隐隐约约的,但以燕十七的耳力仍然听得清清楚楚。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听见,深夜,清阳谷,这哭声很可能就是个陷阱。但他偏偏听见了。既然听见了,他就不能不管,即使明知这里面危机重重,他还是非管不可。他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完,他已经进了院墙,而且已经找到了声音发出的地方。
那是一幢小楼,一间宽大的房间,挂着粉色的窗帘,铺着紫红的地毯。房中有一张大床,床上正有两个人滚成一团。自然是一男一女,而且衣衫不整,女的被压在下面,正一面哭泣一面哀求:“少爷,求求你,不要!少爷……”
燕十七又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完,他已经自窗户进了房间,大喝了一声:“住手!”然后他等着有攻击发动,因为他几乎已认定这是个陷阱。但是没有,反倒是那男人被他这一声大喝震得跳了起来,先一怔,随即大吼:“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吼声中已经抓起床边的烛台砸了下来,身手居然还相当迅捷,看来还是个练家子,果然不愧是清阳谷里的人。可惜这一下在燕十七眼中只是不入流,他一侧身让过烛台,然后一脚就把他踢了出去,他对欺凌弱小的人从来都不客气。然后他望向床上的女人。
床上的女人,其实她还只能算是个女孩子,已经坐了起来,双臂抱着自己,蜷缩在床角上瑟瑟发抖。她头发披散,衣衫零乱,但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像夜色里一朵粉色鲜花一般的美,小巧而柔弱,我见犹怜。她脸上的泪就像是花上的露。她正抽着气、咽着泪、发着抖问道:“你,你是谁?”
燕十七一眼看到她,也呆了一呆,随即把目光移了开去,道:“我—”他才说了一个字,门就被踹开了,刚才被他踢出去的那个男人领着十几个人又冲了进来,一进来便指着他大叫:“就是他,给我拿下!”他自己却径直向床上的女子扑去。这一扑的身法竟然是昆仑派云龙八式中的“游身探爪”!而在他扑向床边的同时,十一二柄刀、剑、鞭、枪已经都向燕十七招呼了过来:有天山派的追风剑法,有浙西的四象六合刀,有陇南的软金鞭法,还有淮上的断魂枪,这十一二个人竟然用上了七八种不同的功夫。但是这些招数都只用了一半,十几个人都是招数递出一半就眼看着自己的兵刃掉了下来,因为每个人的脉门上都挨了一剑,不重,但已无法再拿捏兵器。这时那向床边飞扑的人刚刚扑到床边。床上的少女尖叫,蒙住了双眼,然后听到一声惨叫,紧接着扑通一声有人摔在地上。她忍不住自指缝中看出去,那飞扑过来的人已重重摔在地上。燕十七恨他欺凌弱女,下手最重,他两条腿的经脉已被他的剑从膝下齐齐刺断了。
燕十七收剑回鞘,转向床上的少女:“姑娘—”他当然知道不能把她留下,否则救了等于白救;可他也不能带她走,因为他自己还在危机当中并且身有重任。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地上翻滚号叫的男人已经抬起头来嘶声道:“贱人,竟然勾结外人!我要……”燕十七脸色一沉,他下半句话咽了回去,但面上怨毒之色犹在。此时那少女突然自床头爬起扑到燕十七脚下哀声道:“公子,求求你别扔下我。少爷他,他会杀了我的!”
燕十七第三次叹了口气,然后弯腰扶起了她。现在,他想不带她走都不行了。
燕十七走在青石板路上,他走得很慢,不得不慢,因为小舞跟在他身后。
小舞就是他昨天半夜救出的那个女子,在他们离开那宅子之后,已经有过一番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舞。”
“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丁家庄。”
“你叫他少爷的人是—”
“是丁家庄的庄主。他叫丁飞雨。”丁飞雨?昆仑叛徒丁飞雨?
“你是怎么到了丁家庄的?”“跟我爹一起。爹生了病,病倒在丁家庄,后来没治好……爹过世了,我没地方可去,就在丁家庄当丫头。”
“你爹是—”进清阳谷的多半是不能为江湖所容的人,莫非她的爹也是?
“我爹叫王灵。”王灵?亡灵?亡灵江尚?她是亡灵江尚的女儿?
“那你姓王?”
“不,我跟娘姓,姓江。”果然是亡灵江尚。据说当年他被仇家追杀,携妻女逃进死人谷,没想到早已死了。他自己改名换姓,却终未舍得让女儿也弃姓更名。
“江姑娘—”
“公子叫我小舞吧。公子救了小舞,可小舞,还不知道公子的名字。”
“我叫燕十七。”
“燕公子,燕公子不是谷里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谷里的人你都认识吗?”
“不是。但是,谷里的人从来不会半夜来丁家庄的,更不会,不会救我。”
“嗯—咳咳。”燕十七清了清嗓子才能说出话来,“我是从谷外来的,来抓人。”
“ 谁?啊,你是,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捕快?”
“你知道?”
“我,我听庄丁说的。他们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说你很凶,很可怕。”我很凶,很可怕?“可是我看,才不!”小舞笑了。那是燕十七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象花的香气。他的心跳了下,不太正常的跳。他立刻就把眼光移开,然后问:“丁家庄的消息很灵通?”
小舞笑开了:“灵不灵通小舞不知道。可谷主专门派人来通知,说有个捕快进谷抓人,要大家关门闭户,不许跟你有任何接触。”言下之意,不是丁家庄消息灵通,而是你的名头太大。
燕十七也笑了:“可你没听他的话,还跟我走在一起。”
小舞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眼睛里透出一点恐惧,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燕公子,你,你不会扔下小舞吧?要是谷主知道我没有听他的命令,他……”
燕十七皱皱眉:“谷主很可怕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谷主。”小舞老老实实回答,“但是他们都说谷主的命令一定要服从,否则—”
燕十七的眉皱得更紧了。过秋陵必不至对一个女子下手,特别是如果他知道小舞是为何违反了他的命令的话。但他的手下就很难讲了,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本想问问小舞有什么亲戚朋友在此,可以送她去投奔,但如今看来,她若真是亡灵江尚的女儿,那可真是亲戚朋友全部死光;何况过秋陵的命令已下,恐怕更是谁都不敢收留她了。他长长叹了口气。他本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但自从救了小舞,他叹气的次数已比从前一年的次数加起来都多。不过他没想下去,因为小舞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手很白,手指细细的,手背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微蓝的血管。她抓住他衣袖的动作很小心,但还是碰到了他的手,那一触让燕十七一震:她的手指冰冷而微颤,透出她心里的恐惧。她仰望着他:“公子,你,你不会扔下小舞的,是不是?”
燕十七在心里最后叹了口气,当然,他不能扔下她。于是他点了点头,简单的,然而是肯定地说了一句:“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