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如是（西游记同人）》水弘雨非

3、如是我历

　　降世时，我并不知道世间有一个名叫孙悟空的生物。
　　他似猴非猴，似猿非猿。细算来，与我一般是混世之猴，通灵之兽。却又偏偏不在四猴之名。
　　他是特别的。唯一的。
　　当他身着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头戴凤翅紫金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心比面见如来时跳得更快。
　　神佛不及他的狂傲，魑魅没有他的肆意，精怪少了他那股豪迈，而我——从此再看不见除他之外的任何光芒。
　　“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奇地戳着我的伤腿，“怎么会来到我的花果山？”
　　从九重天上跃下，这腿怕是折了。被他这么戳弄着，一阵阵钻心的疼。我咬着牙关，连说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
　　所幸他没个定性，上上下下窜个不停。很快就放弃了对我伤腿的好奇。
　　“我叫孙悟空，这山里大大小小皆归我管。你若要住到此山，也得称我一声大王。”
　　往后挪了挪，我将全身气力都靠在了树干上，这才扯开嘴角对他笑了笑。
　　“我若甘居人下，何不在佛前乖乖做个顺从听话的灵猴？”到底还是压不住傲气，脱了口。
　　“佛前？你说的可是那脱了轮回的佛？”瞬息间，他就攀着枝条从远处跃至我面前，一双晶亮的眸子离我不过寸余，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吹拂在我脸上。
　　艰难地在不大的空间里点了点头。他实在是个异数，作为大王，不介意我这么无礼的冒范，反对我说的话兴趣颇多。
　　“那你也不归阎王管？”
　　我自是一愣，这是从何说起？
　　“老孙我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和神佛一般不归阎王管！”
　　明明是大不敬的话语，他说来却这般理直气壮。看他一手持棒一手拍胸的模样，我连怀疑的想法都生不出。
　　“我……应是在阎王所管。”心底到底涩涩的。是灵猴又如何？不过是佛前新宠。哪又脱得出六道轮回？
　　他像是感知了我的不悦，再不大声嘲笑。许久才轻声道：“你不必叫我大王。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心猿。
　　这是我百思千想后唤他的名字。两人独处时，我才唤的名。
　　而他，唤我：小弥儿。
　　早已经习惯了佛祖唤我的全名，生平第一次被人唤作“小弥儿”，我心底渗出的，竟是甜丝丝的滋味。
　　“你若不喜欢，我也叫你六耳猕猴好了。”半晌不答的后果，是他误以为我在生气，连忙收回前言。
　　摇头，再摇头，我要怎生告诉他，我心底无限欢喜？
　　“你要唤什么，我便是什么。”
　　亦是生平第一次，我感谢上天让我长了张毛脸，不会现出满面潮红。

　　还记得他与六王设宴之后气绝无息，我心胆俱裂。待到他回过气来，我已是痛哭失声在他怀中。只有听着他的心音，我才相信他在我身边。我的心猿还在我身边。
　　他嬉笑如常，左右通传小的们，只说凡有我等名号的皆被他从阎王薄上除了名。小的们喜不自禁，个个磕头拜谢。他却握紧了我的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心间刹时一暖。不必再说，我也知道，他还记挂着初见时的事。也只有他才会为了掩饰自己所想，索性勾了所有猴名。
　　然而那暖意里，掺了抹不安。
　　他的披挂，他的大闹幽冥，又怎会见容于天帝？便是天帝奈他不得，如来呢？
　　拒不受如来恩典，跃下九天时，如来那意味深长的笑至今仍然让我不敢细思。那莫测高深的佛祖，真的会就此放过我么？
　　那道太白金星带来的召安圣旨多少让我安了心。我并不想他上天为官，可他晶亮着双眸向我询问：“我该不该去？”时，我仍违心点了头。
　　他想要去吧？看着他随太白金星扶云而去，我反复自问着。他应是想去的吧……
　　这一别，就是十五年。
　　再看到他时，还是初见的模样。傲气不减，狂放如初。
　　幸好，还是他。
　　他说再不要去那天庭受气。要在这人间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齐天大圣”。
　　我听得满心欢喜。只愿从此与他长住在这花果山，相伴，相依。
　　若不是那一袋仙食，那无数蟠桃，我也许真能与他就此地老天荒吧？也许真的可以吧……
　　那日，他握着我的手，笑着问我：“和我一同去住天宫吧？”
　　不忍拂了他的美意，我抑住满心担忧，展颜颌首。
　　地动山摇的争，神慌仙乱的斗，就此无休无止地展开。
　　我并不为他的安危忧惧，因我深知他的能耐。我怕的，只是远在灵山的如来。我怕玉帝奈何不了心猿，会去请如来救驾。
　　千怕万怕，到底还是避不过——那道西来的紫气，应验了我的预想。
　　顾不得自己曾在佛前许下“永不朝圣”的誓言，我扶云直上，跪倒在佛祖驾前。
　　还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是那看不透的眼。我想求情，却不知从何说起。
　　“永不朝圣的六耳猕猴，此次前来，是为了你那心猿吧？”拦下面露鄙夷的阿傩、迦叶尊者，如来无波无澜地出声。
　　我能够回他的，只是一次次的磕头。
　　永不朝圣？那时我无所牵念，只求一自由身。如今怎么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层层云锦绵软非常，经不起我千磕万碰，转瞬已是鲜红一片。
　　求？求什么呢？求他放过心猿？他会么？
　　磕得头都晕了，该说的，能说的，始终没有半句。
　　悠悠的叹息自头顶传来。慈悲为怀的佛祖是否还念着我曾在座前娱戏？
　　“若以你毕生修为换他一线生机，你可愿意？”佛音从未有哪一次像此刻这般悦耳。
　　“愿意！愿意！魂飞魄散都愿意！”血丝迷蒙了我的眼，艳色中，如来的法相无比尊严，无比仁慈。
　　就算明知佛祖的慈悲不会放他再回来花果山，但至少……留住了他的命吧……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如来竟会压他在山下，一压五百年！
　　“但他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
　　是佛祖的慈悲吧？昏茫中，我对着自己抿唇轻笑。多慈悲的佛祖。不想饿着了他……渴着了他……
　　泪，与膝一同坠地。我听到自己凄凄出声：“求佛祖慈悲，让我伴他在五行山下。直至他灾愆满日！”
　　答我的，是佛祖宽袖轻扬：“此后，你便住在灵山侧，在这里看着他。直至那日吧。”
　　我可见他，他不得见我！
　　“不要痴心妄想再与他续缘。他来日得修正果，而你——忘了自己拿修为换了什么吗？”
　　怎么忘？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心底，其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将来。
　　我不怕魂飞魄散，我怕的，是他——
　　“求佛祖慈悲，让他忘了我吧……”
　　忘了吧……忘了我……忘了我。你还是齐天大圣。你还是花果山的美猴王。你还是你……
　　忘了吧……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