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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南柯梦·写意书(作者:叶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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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柢山,多水,无草木。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鲑,冬死而复生,食之无肿疾。
——《山海经卷一•南山经•柢山》
【1】
柢山,多水,无草木。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鲑,冬死而复生,食之无肿疾。
来来回回看着书页上的字迹,年轻的帝王听着旁边人的汇报,慢慢捏紧了手中的书卷。
“国舅爷并未见到舒大人……”
“打听多时,但柢山仍无下落……”
“陛下,若是找到了鲑,舒大人自会回来,但都已经三年了,不如停止寻找一事……”
“放肆!”隐忍了许久的帝王终于震怒,将手中的书卷狠狠砸向一边的臣子,怒吼出声来:“朕让你找,你就去找!别说三年,就算是一辈子,你也给朕找!”
“是,陛下。”臣子惶恐的跪倒在地,恭敬道:“臣失言,臣有罪。”
此时,太监尖利的一声:“国舅爷到——”从老远传来,帝王猛地抬头,竟是疾步迎了出去。
风尘仆仆的国舅爷看见疾步而出的帝王,老远的便跪倒在地,红肿着眼,颤抖着出声,禀报道:“陛下,臣找到舒大人了。”
帝王面上终于绽出一丝欣喜,正要开口,便突然听到一声似乎是压抑了许久,终于爆发出的痛哭之声。
“陛下——”那跪伏在地,一贯含笑纨绔的国舅爷猛地出声,痛哭道:“舒大人,回不来了!”
【2】
元熙三年,大宣国皇后患得肿疾,德熙帝景宁特命特使舒写意前去《山海经》中记载之地柢山,寻可治肿疾的鲑。
这位使者奉命走遍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柢山。然后她又在山上找了很久,却都没找到传说中的鲑。
使者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见到了一个人。
男子紫发银眸,怀抱雪狐,寒天雪地之间,却仍旧只着一件白色单衣。那本就是极其寒冷的天气,那男子却胜似冰雪般寒冷,通身的白,竟宛如要融入这皑皑大雪一般。
他迈着极其轻巧的步子,停留在那位风尘仆仆的使者身边,然后挑眉问对方。
“你是谁?”
“在下舒写意。”女子牵着马停下步子,对对方点头微笑。
“因何而来?”男人歪了歪头,抚着手中的白狐:“或许我可以帮你?”
女子直觉此人非凡,便耐下性子,慢慢答道:“在下为寻‘鲑’而来。”
男人听闻,便皱紧了眉,奉劝道:“你还是回去吧。”
“为何?”女子上前一步,拦住对方的去路,男子却只是摇摇头:“代价太大,不值得。”
“无论何种代价,在下愿意一试。”听对方的话,女子却是执意要求。白衣男子想了想,终究只是一叹。而后他广袖一抚,霎时之间,原先的冰天雪地便化作了亭台楼阁,春色满园。女子惊讶不已,但片刻便定下神来,看着坐上正在沏茶的男子,向前走了几步,便跪了下来。
“请阁下助写意一力。”她说的诚恳。
“那你便说一个故事吧。”对方叹了口气,目光看向她:“说了你的故事,我便教你如何找到鲑。”
“是么?”听到这话,女子苦涩的笑开来,白衣男子点了点他对面的坐垫,女子便站起来,跪坐到了他对面。
白衣男子将刚刚沏好的茶推到她手边,微微一笑,慢声道:“慢慢说,我喜欢听。”
女子一抿唇,过了许久,轻声开口:“这个故事的开始,是宁德十三年。那时候,我因众人抬举得了个天下第一才女之名,因而被召入宫。”
那时候离现在,还如此久远。宁德十三年,大宣国的四皇子景宁还住里御书房最远的冷宫里,太子稳稳坐在太子之位上。她奉诏入宫,与另外四位官家女子共为太子伴读。所谓伴读,实际便是日后太子的妻妾。
那一年,她兜兜转转来到冷宫,见到了他。
少年一身素衣长袍,眉目精致如画。他一个人斜倚在门栏边,静静看着她。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许久之后,他方才慢慢开口:“向前往西,便能见到人。”
声音清冽如泉,合着素衣美颜,便如皑皑白雪,高贵冷艳。
她微微一笑告退。顺着他指引的路去,却是走进了死路。她不慌不忙,游转了一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她记性向来是好的,第二日,便又来到了那座宫殿。仍是少年一人在院子里,手里握着一卷破烂的书卷,素衣长发,看上去很是清闲。
他问:“你来做什么?”
她答:“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今日是不是要让我向南左转。”
——这条路,亦是死路。
少年冲她冷哼,她便轻笑。
后来想来,大约是美色所惑,又或是宫中太过寂寞,那时,她一日一日,便都跑到那里去看他。不知道双方名字,交谈也不过一两句,她却也乐在其中。
日子久了,便就熟悉了些。也会问些超出天气花鸟这样的话题。
有一日,她同他说:“我是真心同你相交。”
对方却是轻笑:“你真心来待,我自会真心以偿。可惜,你给不起真心。”
她没有说话,坐在他院中轻抿着自己带来的茶。
后来,中秋夜月,她吟诗得赏之时,陛下问她要什么。
她盈盈拜倒在地,回答说:“民女舒写意自请成为四皇子景宁伴读。”
当真是年少轻狂,当真是自傲无忌,于是她便就从云端之上,跌入那泥潭之中。家中长辈无不责骂,众人无不耻笑。然而,她含笑承受着这一切走到那里,却也只是为告诉冷宫中那少年一句:“别以为,真心我给不起。”
“那时候,我果真还太小。”吹着滚烫的热茶,茶水升腾起的雾气迷蒙了她的视线,女子含着笑意,继续说道:“竟就这么信了他的话。”
“而后呢?”对方是个很好的听众,适时询问。舒写意微微一愣,随后慢慢开口道:“后来,我成了他的侍女,他也因为我在中秋夜上的提醒,被皇上所想起,进入了国子监上课。”
【3】
那时候,他刚刚住进新的宫殿,一切都不熟悉。他对所有的事物怀有莫大的警戒感,仅仅只是对她,有那么一丝的宽容。
他只愿意让她触碰到他,只愿意让她替他守夜,只愿意吃她准备的东西,只愿意用她清点过的物品。
年少的孩子握着她的手和她说:“写意,我只信你。”
那时候不可不说,她心是满的。纵然为此夜夜少眠,日日忙碌,她却也不觉得辛苦。只是听他这一句“写意,我只信你。”,她便满腔欢喜。
他是极其聪慧的人,进入国子监未有多日,便展露锋芒。圣上极为欢喜,开始宠爱这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儿子。那一年牡丹花宴,皇后亲自操办,邀请了众多皇亲贵戚。而她恰巧因病在家。
“回来的时候,他对我说,写意,我想要那个位子。”放下茶杯,舒写意弯起了眉眼,眼中满是嘲讽之意。“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场花宴上,先帝金口玉言,说要将宁国府的流云郡主,许给未来的帝王。”
“写意,我想要那个位子。”那天他回来,十六岁的少年信誓旦旦,目光坚定的看着她,同她说出了他的愿望。
她在病榻上静静看着他,他走到她身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问她:“写意,你帮不帮我?”
她轻笑,伸出手回握他,苦涩而坚定的告诉他:“景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哪怕是这片江山。”
她说,如此轻巧。
于是她开始替他出谋划策,他开始夺取圣宠步步为营。
她犹记得她第一次做那样肮脏的事。
那是个如花似玉,见到生人会脸红,脾气好得像个菩萨一样的姑娘。身份尴尬,出身于当朝权贵之家,却因只是个庶女而备受冷落。她以侍女的名义混到了这个姑娘身边,然后寻机将她带进了妓院,接着再将醉酒寻欢的文阁学士引入了她的房间。
一夜笙歌之后,她翩翩然出现。自此,文阁生花妙笔之下,四皇子景宁贤德明政,再无缺点。
而那个姑娘,在得知清白被毁之后,拿了剑,抹了脖子。
得知她死讯那天,她已经处理好了一切,正坐在四皇子的新府里处理事务。那少年正坐在她边上,同她细细商讨下一步。侍从走进来告诉她,她死了。
她没有哭,只是淡淡的说了声‘哦’。然后一转眼,她清楚的看见了旁边少年眼里厌恶的神情。
“其实我当时便知道了,景宁讨厌我。”舒写意轻轻笑开:“我如此不折手段肮脏卑劣,他打心底,其实是瞧不起我的。”
“可他还是对我说了喜欢。”
少年间单纯的夜夜相拥之时,他静静抱着她,一遍又一遍说:“写意,我喜欢你。”
“写意,我要将天下送给你,将你所爱的一切,送给你。”
“写意,等日后,我娶你。”
每次听这样的话,她都会暗自轻笑。然后回抱住他说:“景宁,我也喜欢你。”
【4】
那时候,他们大概是相爱的。
他们互相依偎,互相取暖,一路支撑着向前走。她在暗夜中为他奋战,所谓刀光剑影,所谓鲜血淋漓。
而后,太子因病逝世,他同魏王夺嫡。事关生死的一战,她去找了宁国府的侯爷,宁澈熙谈判。
那是刚刚继任宁国府侯爵之位的小侯爷,却已经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便就是那么粗粗一看,便知是怎样的风流纨绔。
对方对她轻笑:“哎呀呀,舒姑娘,宁国府可是一心只为朝廷效力啊。”
而后,他又说:“天下凡是都有交换,舒姑娘又有什么能许给我的呢?你们能给的,我都有,唯一想要的,不知姑娘给不给。”
她自然答,给。
小侯爷笑的灿烂,金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压低了声问:“那我要姑娘,姑娘给不给?”
她轻轻一笑,过了许久,却终是答,给。
对方给她回了府,说让她同主子说定了再来。
她并未请示景宁,然而对方却是不知从哪里提前知晓。那天夜里,他将她压在了床上。一遍又一遍的同她说:“写意,我会娶你。写意,我喜欢你。”
笨拙而温柔。
那时候她想,便就是为了这样的人,有什么是她舍不得的?有什么是她不能舍的?
然后她再去了宁国府,那个小侯爷却只是看着她嬉笑,同她说道:“写意啊写意,我真真喜欢极了你这性子。四皇子我会帮,但若什么时候,你不喜欢四皇子了,掉头喜欢我,我一定比他对你好。”
她微微一愣,过了许久,却终究只是弯腰致谢,未发关于此的一言。
“有了宁国府的帮助,他顺利登基。登基那日,他向天下公布,他要娶宁国府的郡主。”
那时候,她站在远方看着他。
帝王意气风发,向天下宣布了他的旨意。
然后她听见周遭的人议论之声。
“郡主果然是好命呢,当年圣上在牡丹花宴上就说过,郡主必定是要嫁给大宣国国君的。没想到现今陛下不但遵守了诺言,还肯许她皇后之位。”
“可不是么?不过啊,指不定陛下当年就喜欢郡主了呢?听说当年牡丹花宴那天,有人看到陛下当时替郡主折过一朵牡丹……”
于是她那时候才想起来,他那一日回来,说的是,他要那个位置。
他要的是那个位置,不是这个天下。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站到那个位置上去与那人般配,去有资格迎娶她。
那天她仍旧是含着笑回的房。但唯有她知,那时她是如何的满心疮痍。
她多想问他一句,那么多年,她算什么?
她舒写意为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背了一身恶名,沾了一手血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犹记得哪年哪月,少年的他同她说:“写意,我娶你。”
可转眼间,那人帝服加身,便化作了一道圣旨,要迎娶他人。
她一直含笑,然后等他归来之后,看他走到她身前,感觉他抱住她,亲吻她,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然后一句一句的说:“写意,我喜欢你。”,再一句一句的问:“写意,你喜不喜欢我?”
她眉目含笑,轻轻抱住他,深情的说:“我喜欢你。”
他却是笑出声来,问她:“写意,为什么,我怎么听怎么假呢?”
【5】
“元熙元年,他立流云郡主为后,万千宠爱。我见过流云郡主许多面,她很好,人美,贤淑,唯一的缺点,便就是她不爱景宁。”
“大概是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吧?那个时候,景宁就一门心思扑在了她身上。她冬天想吃蜜桃,他就让我四处搜寻;她嫌宫殿冷,他便让我寻能工巧匠建了冬暖夏凉的悦心殿。她喜欢了我母亲死前留给我的一串链子,只是多看几眼,他便让我拿给她……”
“那当真是,含在嘴里怕烫着,捧在手里怕冷着。”
然而,这样的宠爱,对于嫔妃来说,却也是场劫难。
他并没有太多的妃嫔,但多少却也是有那么一些的。于是某一日,流云郡主一病不起。
他来问她:“写意,是不是你?”
她站在门前轻笑,目光却是透过他,直直落在了他身后的苍天大树上。
那时候她在想,一棵树,长了这么久,养了这么久,她怎么就这么一点一点,把这棵树养死了呢?
他再问她,她便答:“不是我。”想了想,她意图解释,便道:“陛下,我并没有任何理由,去谋害皇后。”
她说的是实话,对方却是忽然苍白了脸。随后他笑,他说:“写意,你去查。如果皇后死了,那么,我就让你陪葬。”
于是她知道,他不信她。
她除了笑,不能再有任何的表情。
一月后,她终于循着蛛丝马迹抓到了凶手。那天夜里他来她这里的时候,她正喝了酒,便看着他笑着说:“景宁,我把树养死了。”
景宁并不明白,他走上前去,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同她说:“写意,我想纳你为妃。”
她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过是习惯,不过是愧疚,亦或是又有事相求。
每一次都如此,每一次都这般。
大概是借着酒劲,她竟终于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她问他:“陛下,写意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陛下会不会让写意死?”
他说:“不会。”
于是她又问:“那陛下是否愿意看在写意的功劳上,满足写意一个愿望?”
他有了兴致,笑着问她:“你想要什么?”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慢慢回答他:“陛下,让我走吧。我想离开。”
那是真话。
那么多年痴缠憎怨,那么多年勾心斗角,那么多年牺牲付出,她若不能得到,便也只能离开。
然而对方却是猛地收紧了手臂,怒道:“舒写意,你做梦!你这辈子就别想走,除非我死,或者你死。”
听到这样的话,她在他怀里笑出声来,由那浅浅低笑,最后变成放声大笑。
一辈子!一辈子!
那么可笑的词。
她知道,如何不知道。他不过,只是想要将她困死在身边而已。她舒写意做过这么多事儿,知道这样多的丑闻,正如他所说,要么死,要么,便就是一生都不能逃。
你说她当年怎的想得如此天真?怎的就这般天真?
她抱着他哭。
一遍一遍,却只是重复那一句:“你放我走吧……你放过我吧。”
然而,对方却是一句一句,不耐其烦的反驳:“不可能,写意,你别想走,一生都别想走。”
【6】
“然而,一生有多长呢?”
舒写意轻笑:“之于我们这般的凡人而言,所谓一生,不过是生死之间,或十年,或百年。我的一生对于他而言,是远不如流云郡主的。”
“那时候,我一遍一遍的求他。”
“清醒后,我就跪在御书房门前等他,求他,一日一日。”
他问——写意,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他说——舒写意,你难道就没有心?便就这么,一心想逃离朕身边?
她只是笑,只能笑。身子跪得笔直,宛如剑一般锋利而决绝。
她告诉他,景宁,其实没有心的,是你;景宁,其实不懂爱恨的,是你。
后来,流云郡主患了奇怪的肿疾,群医束手无策。他便一直守在流云郡主旁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她。
而她就跪在门外,一日一日。
她犹记得,那天下了大雨,他在门内照顾他的皇后,她跪在门外,被雨淋了个湿透。
而后,已经成为国舅爷的宁澈熙撑伞走到她边上,替她遮雨。同她闲聊。
他用那般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写意啊,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
“写意啊,你为什么要走?”
“写意啊,要不,我带你一起走吧。”
说得那般轻巧简单,仿佛玩笑。她便也就玩笑:“国舅爷是打算带我到哪里去?”
对方煞有其事的考虑了一下,回答说:“随便哪里都行,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说罢,他转过头来看她,姣好的容貌上,是少有的严肃。
他说:“写意,考虑一下,嫁给我吧。”
那时候,说不感动是假的。
那是一种归宿的感觉,仿佛漂泊了多年,终于有了那么一道避风港。于是鬼使神差般的,她点了点头。
她说好,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到了站在那里多时的帝王。
年轻的帝王静静看着那撑伞的二人,过了许久,嘴角划出一个弧度,不轻不重的声音,说了一句:“骗子。”
那夜之后,流云郡主病情加重,他急急冲到她面前,对她大吼:“医好她。”
她不是大夫,于是她只能说:“抱歉。”
然而对方不信,咬牙切齿的说:“我知道你有办法,写意,救她。”
她静静看着对方焦急的神色,轻笑起来。那是如此熟悉的面容,明明近在眼前,然而,到底是为什么,她竟觉得如此遥远?
于是她说:“ 《山海经》里说,柢山有鱼,冬死而复生,可治疗肿疾,陛下不妨试一试。”
然后她又说:“陛下,写意愿意前往。但写意恳请陛下,能以此为交换,放写意自由。”
对方变了脸色,冷笑着看她,却是扬声道:“好啊。”
他说:“舒写意,我愿意为了皇后放你走,因为与她相比,你根本无足轻重。可你也记好了,如果找不到,你就以命来还。”
那时候,她觉得心上闷痛。
但她仍含着笑容,然后接了旨意,走上了去寻找柢山的路。
三年,三月。
她终于在此,见到了希望。
对面男子静静听完她的故事,过了许久,慢慢开口道:“柢山其实并无鲑鱼,所谓鲑鱼,乃人心所成。”
抬起眼来看她,男子眼中全是悲悯:“姑娘你正好有这么一颗玲珑心,可为鲑鱼之材,可是姑娘不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些么?”
太大了些么?
舒写意一时有些发愣。
可是过了许久,她却又笑了起来。
景宁,如果是你在此选择,你大概会毫不犹豫的让我去死吧?舒写意算什么?舒写意不过是你心中刺肉中钉,怜惜她的才能却又厌恶她的手段。这样一个不折手段冷血无情的女子,怎的比的上凤仪宫中那位宛如菩萨一般纯净善良的皇后?怎么比,如何比?
过往纷沓而来,她思绪有些混乱。
她想,当年那个官家小姐自尽的时候,最后一句,念的是不是她舒写意的名字?带了所有的怨念,说一句:“舒写意,我恨你。”
她想,当年那些被她设计诬陷的大臣,折了腰,弯了颈的时候,是不是也曾低头诅咒一声:“舒写意,你不得好死。”
她想,她是不是真的积攒了那么多的怨恨,那么多的罪孽,于是生得这样一颗玲珑心,却只是为了挖出来,给别人践踏?
宁德十三年,她怎的就走进了那个冷宫之中,见了那少年?
而后,她又怎的信了那少年,把那一句“写意,我只信你”,当做了真?
她吃吃轻笑出声来,随后慢慢落出了泪。
旁边的白衣男子道:“其实,你大可远远逃开,再不回去。”
她摇了摇头,从袖间掏出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
“我不用回去了。”她拔出了匕首,看着匕首上印出的女子的容颜,慢慢道:“他说他要天下,我便给他。他说他要真心,我也给他。”
匕首没入胸间,喷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她艰难的移动着,慢慢剖开了前方的胸膛。那样疼痛的感觉,竟就仿佛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所积累的那般。
她其实从不爱做那些事情的,不过他要,她给,所以她去做了那些。
她其实日日夜夜,都是想杀了流云郡主的,不过他爱,她忍,所以受此折磨。
手探入胸间,握住了正在砰砰跳动着的那颗心脏。那人没骗她,她果然是玲珑心,果然,剖胸而不死。
往事纷纷涌来,刻入骨,沁入心。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有汗涔涔而下。她忽的握紧了手,使劲一挣!血珠飞溅而出,她因痛哼出声,终于将那句话,说了出来:“景宁,我给你真心。”
景宁,景宁。
我从不曾忘,我从不曾骗你,亦从不曾背叛你。
他们说,舒写意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你非凡人。所以舒写意所做的一切,图的不过是日后荣华富贵,图的不过是滔天权势。可他们不知道……
舒写意,图的不过是你当年那句:“你真心来待,我自会真心以偿。”
景宁,我给得起真心。
景宁,你瞧,我这便把真心挖给你。
【7】
元德六年,大宣国皇宫之内,有一人腾云驾雾而来,银眸白发,怀抱雪狐。
他向帝王进贡了可治肿疾的鲑鱼,临走前,他对年轻的帝王说:“舒姑娘托在下对您说一句,陛下,她给你真心。”
于是年轻的帝王倏的落下泪来。
他抓住远到的神仙的衣袖,问他:“她在哪里?”
神仙微微一笑,把手指在游动着的鲑鱼身上,告诉他:“她的心在那里,她的魂,我不知道。”
元德七年,春暖花开之时,景宁派出去寻找舒写意的人马终于回来,顺道将那个女子的尸骨带了回来。
年轻的帝王只看了一眼,随后便让人风光大葬了她,然后带着那条鲑鱼搬入了当年住的冷宫。
皇后的肿疾越发的严重,身为国舅爷的澈熙心急如焚的冲来,跪倒在帝王面前恳求:“陛下,人死不能复生,您不能辜负舒姑娘一番心意啊。”
说到那人,纨绔公子几欲落下泪来,却仍旧继续说道:“陛下,我姐姐……她要死了……”
年轻的帝王无动于衷,过了很久,他静静落下泪来,握紧了手掌,同地上的臣子说:“澈熙,这是她的真心。”
似乎想起了当年那少女如此风华绝代的模样,一步一步走来,这般张狂,这般骄傲,同他说:“你别以为,我给不起真心。”
可恨他没信,可惜他为什么,不信。
于是他一次一次的试探她。
于是他一次一次,这般小心翼翼又害怕显露的想让她流露出一丝,一丝丝喜欢他的样子。
还在冷宫的时候,他如此年少,不知人情,于是一心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开始猜疑,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当真是为了权,为了欲,而不是为他?
于是他没解释他是为了换取宁国府的支持立流云郡主为后;
于是他一次一次挑战她的极限,想看她暴怒,想看她对他说一句:“景宁,我喜欢你,你若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个。”
可她从来不会,她只会静静微笑,沏茶落子,日日含笑。仿佛他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她不在意,也不会在意。
然后她说她要走,谁都不能理解,他那片刻的惶恐。于是他那般粗暴的对待她。可她是这么坚决,竟一遍一遍同他说,她要走。
他只能问她,舒写意,你有没有心。
十多年来的时光都是假的,那些承诺美好都是假的。甚至于……她喜欢他,也是假的。
他看到她和澈熙在一起的时候,嫉妒的发狂,心疼得发狂。
他脑子里一直回荡的,只有那一句,骗子。
骗子,骗子。她说她会许他真心,她说过她喜欢他。
可一切都是谎,果然都是谎。
于是骄傲的人只能仰头说一句:“舒写意,我愿意为了皇后放你走,因为与她相比,你根本无足轻重。可你也记好了,如果找不到,你就以命来还。”
他知道刺痛不了她,却也不过,只是想保留心里那一点点骄傲。
然而,她却真的走了,真的不见了。
他每一日每一夜都在等,等得心力交瘁,等的,连自己都慢慢忍不住绝望。
找她的人一拨又一拨的出去,然后一拨又一拨的空手而回。
一春,一秋,一冬。
再是一年春暖花开,她终于回来,却已经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那位白衣仙人告诉他,这是她的真心。
写意……写意……这是你的真心。
我会守着,我会护着,我会一直等你。
年轻的帝王痴痴的笑,看着冷宫外的院门,似乎没多久,那个少女就会像以前一样,慢慢出现在他视野之中,含着浅淡的笑容,散着令人不敢忽视的荣光。
然后她会和他说:“景宁,我喜欢你。”
“她要以心换心,哈……”景宁含着笑容,流下泪来,看着盆中游动着的鲑鱼,微笑道:“可是……她怎么就不懂,她不用换,我的心便给了。”
“可是……她怎么就不懂,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了。”
“她怎么不懂……她如何不懂……”
“我在等她回来,但是……她却走了,她不要我了。”
“她宁愿死,都不要我……她不回来,她不愿意回来……”
帝王哭哭笑笑,疯闹了好久。
过了很久之后,他突然低声问了句:“写意,你是不是,很寂寞。”
国舅爷默默退下,关上了门。
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一日,这位帝王突然将那鲑鱼让人给澈熙送了过去。
便就是当天夜里,冷宫起了一场火,火势冲天,将冷宫烧了个一干二净。
那时候,当今天子还在里面。
熊熊大火之间,景宁却仿佛回到年少的时光。
少女不远不近的站在他边上,一碰便可拉到。
她说:“我给你真心。”
于是他默默流出泪来。
“我喜欢你。”
毒药发作的那片刻,他张了口,对着那少女,一字一句,告诉她:“写意,我是真的喜欢你。”
写意,你可知什么叫求不得,舍不得?
你我互相追逐了一世,求不得,却也舍不得。
你给了我模糊难辨的四个字,给了我那一颗真心。
那么,我便还你真心实意的四个字,还有那一片真心。
如果我当年所说,如你当年所愿。
你真心来待,我自会真心以偿。
舒写意,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