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九
然后呢?
肖悦在心里问,这次却没说出声。她心里有点忐忑。妹妹枪了准姐夫?这样狗血的常见于琼瑶大妈的小说里的故事,一旦发生在现实,更尤其发生在眼前,更更尤其发生在温柔安详的外婆身上…她觉得不可思议…尤其,当她在这数十分钟里,对着那照片中的温婉美丽的女子已经有了莫名的好感和仰慕。接下去的故事,肖悦好奇,可是心里居然有几分不忍,为那照片里的女子。
“给姐姐跟修家定了亲,两家的来往就多了许多——父亲原本也有另一重打算,只从前虽与公公认识,毕竟不算亲近,如今既成了亲家,崇文又是修家独子,许多话便可说,许多事便可谈了——于我们,当时自不知这一层,姐姐只比从前更加温柔沉静,我跟哥哥当然高兴,哥哥跟崇文的往来便更加顺理成章,而跟修家定亲不久父亲便出了趟远门,我向来并不怕母亲,于是跟着哥哥去听他和崇文的‘疯话’的机会便多了许多,更从崇文那里,讨得了不少书来,看得虽一知半解,却是觉得心里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大了,膨胀,延伸,时常做个白日的梦想,有一天,自己就能跟着这变大变远了的心,走出房间,走出家门,甚至走出武昌去。”
“偶尔我或者哥哥会开崇文的玩笑,故意提起姐姐,想引他好奇追问,他却从来只是微笑不答,有时倒是我忍不住想引他求我,得一个能见着姐姐面的机会,他却从不接话,哥哥有次开玩笑道,崇文,与我大妹的亲事,伯父可曾问过你的心意?他点头,说父亲提亲之前,确实跟我讲了,林修两家也门当户对,黛西温文淑雅,我也还算努力上进,尤其林伯伯有意给黛西把亲事定了放心,父亲也正想在我出洋留学之前把这件大事办了,以后到了异国他乡,也好互相扶持。”
“‘没有爱情?’哥哥追问。
崇文笑道,‘我并没见过林大小姐一面。’
哥哥再问,‘你并没听说过我妹妹是少有的才貌双全?’
‘这番父亲确实说了,林姑娘天资颖慧,秀外惠中。’
‘你父亲说什么,你就信了?’
‘实在想不出父亲有骗我的理由。况且,我一贯敬佩父亲为人做事。’
‘就是这样?’哥哥有点遗憾,又有点向往,‘我们看的许多书,都在写爱情。婚姻之前,应当有爱情。爱情是心与心的灵犀,无论如何,不该是全由父母做主的。’
‘家父与家母,虽是远房表兄妹,算得少小相识青梅竹马——但其实也只是极小时候见过一两面,之后还是父母做主,却恩爱一生,磐峙我还是那句话,新文化新思想,却也无须将所有‘旧’的都坑了焚了,再说,’尚文忽然笑了,眼神少见的带了调皮神色,‘我长到现在,私塾之后上男校,亲戚之中也无青梅少女,真算得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倒是姝欢这个不想做女子,更不想做太太的算不得女子的女子……’
哥哥与尚文一起看着我笑,我知道他们取笑我,有几分窘,背过身子不去理他们,低头看我的书——那是一本挺难得的书,我喜欢花草树木,从小便爱缠着花匠,那时已经学得了不少花草的培植之道,兴趣愈炽,尚文不知从哪里给我找了不少外国的植物学书来。
我正准备继续看我的书,忽然听见崇文轻轻叹了口气,对哥哥说道,‘其实也从那些书里,想像过‘爱情’二字’,只是现在,也实在没有心思去追求爱情。’
他说得颇认真,却依旧带了几分淡淡的遗憾,我忍不住便说,‘你放心,你有福娶到我姐姐,便算没有心思去追求,爱情自己就来了。’
崇文竟然看着我怔了一会儿,随即大笑,‘丫头信誓旦旦地说要做男子,不肯嫁人,这时说起爱情二字,倒满眼发光。’
‘我这是说我姐姐!’我这下是真的窘了,脸上发烧,低头看书,半个时辰没再抬起头来。
崇文从没想过要在成亲之前见到姐姐,那一次在学校的操场,他对我和姐姐,并无半点印象,他很安心地等着在自己的婚事上顺从命运与父亲的安排,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他对这个安排,究竟有没有,又有多少期待?毕竟关于姐姐的一切,美丽与才华,对他而言,只不过都是‘传闻’。而姐姐呢,我却知道,她是有着期待的,尤其是在那场初夏的暴雨之后。那天,哥哥和
崇文相约去登山锻炼,半途雨下得太大,山路极滑,哥哥不小心扭伤了脚,
崇文把他送回了家来,终于与姐姐不期而遇。”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正午时分,天暗得倒象入了夜,夹杂着电闪雷鸣。我们妈跟母亲一起,一早去探望染病的三姑姑,姐姐调制了新的香料,又泡了好茶,开封了自己新腌渍的梅子,我便赖在她屋里看书。姐姐已经在绣她的盖头了,父亲这次出远门回来,想必就会定下姐姐与崇文的婚期,不会太远,两家说好,那会是在崇文留学之前。
昏暗的天色和那本英文的植物学书让我昏昏欲睡,我听着姐姐带着一些忧虑地说我,父亲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越来越胆大妄为,父亲也快回来了,让我做样子也要收收心了。我打着哈欠应着,可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我的心只会越走越远,是收不回来了。
小铃儿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打门喊我们的时候我已经快睡着了,模糊中被她惶急的‘不得了,大少爷伤了腿’给唬得一下坐起来,缓了几秒钟的神儿的功夫,姐姐已经抓了把伞跑出屋了,我忙喊着‘姐姐等我’跟过去。
哥哥靠在床头,浑身湿透不说,还一身的泥,褂子也扯破了,极狼狈,精神倒还好,我们进去的时候,哥哥的声音还满洪亮地说,‘真不服气,什么时候你竟比我还能爬山了?这是阴沟翻船,下次再比过。’
崇文自也是全身湿透,却不理哥哥,对旁边吓得直念佛的王妈道,‘麻烦您给磐峙先擦擦干,找出身干衣服给他换上——我去柴房烧一大锅开水让他洗洗干净。’
王妈忙要去给哥哥找衣服,对崇文道,‘怎么敢叫修少爷劳动!小寇儿,你就死站在那!还不赶紧去烧水!’
‘我横竖已经落汤鸡了,何必饶上一个。’崇文笑道,看了那边儿叉着手站着的小寇儿道,‘她慌里慌张的,再把自己摔了烫了,可不又多个伤号。’转身见我跟姐姐一脸慌张地进来了,停了停道,‘都是我不好,原本风起了就该下山回来…’
哥哥在那边喊道,‘明明是我不肯回——不就是个暴风雨,若上了战场,还是枪林弹雨呢,你们别小题大做,不过是扭伤个腿子,明儿个就好了。根本也不是个事情!’说罢便要扶着床头起来,碰着伤脚,却疼得咧嘴。
‘你消停躺着!’崇文大步回转身压住他肩膀,‘你这伤得不算轻,可能是骨节错了位,等下若是肿起来,我们要去医院看看。’
‘这不过是小小事情,若是在…’
崇文拦住他话,‘你别乱好胜!这没必要。’他压低声音道,‘你若是这腿落了毛病,还上什么…’他却没说下去,拍了拍哥哥肩膀,便冲进雨里往柴房去了。
我跟姐姐忙过去查看哥哥的腿,这时脚踝已经开始肿了起来,也现了一大片淤青,膝盖的裤子也撕破了,腿上还有划伤,姐姐急得眼圈儿都红了,‘怎么就弄成这样?我看你怕是从山上滚下去了!这可怎么好,父亲母亲都不在…’
‘姐姐别急,崇文哥在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似乎他在,比父母在,还更要踏实和有所依靠。
姐姐愣了一愣,那边大哥却忍不住笑了,‘崇文数今儿个最狼狈,穿得这样又淋成这样,倒象拉车的小工,倒叫黛西见着了——恐怕黛西晚上回去就得惆怅了。’
姐姐气得想捶他,又没舍得下手,恨恨地道,‘你且安静地歇会儿罢!倒不知道谁更狼狈呢。’
‘姐姐这就站在崇文哥那边了!’我也忍不住地笑道,‘显见晚上回去并不会后悔!’
姐姐气得别过脸去不理我们,低头揉弄着自己的辫梢。
等王妈帮哥哥好歹擦干头上脸上的泥水,换了身干净衣服,崇文已经端着锅开水回来,仔细清理哥哥身上的划伤处的泥土血污,之后再拿药酒仔细擦过,姐姐在旁边儿站着,嘴唇动了几次,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一会儿脸已经红了,我看着觉得有趣,想是姐姐害羞,却挂记哥哥的伤不愿回避,我心里只觉得可惜崇文专心在哥哥的伤上,若是他回头看姐姐一眼,姐姐现在的样子可有多么娇羞可爱。
姐姐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说不出口似的,一会儿看看王妈一会儿看看我,再看眼低头专心照顾哥哥的崇文,终于象下了决心似的,拉着王妈走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王妈一拍自己脑袋,‘哎呀我这老糊涂!还是小姐细心。’说罢往后屋去了,过了一会儿,捧着套哥哥的衣服出来对崇文道,‘修少爷,你这也一身透湿了,我就光只着急我们家少爷,竟然怠慢您了。这真是…’
这会儿花房的老刘已经领着修家的司机进了来,原来崇文已经觉得哥哥的腿伤不轻,知道我家的车送母亲两人不到晚上回不来,烧水时候便请老刘跑他家一趟。来得正是时候,崇文正好清理干净了哥哥身上所有的划伤。
‘我们这就去医院——你别急,也无大碍,只怕是有关节处的错位,让医生察看了踏实。’这话崇文却是对姐姐说的,回头从王妈手里接过衣服谢道,‘您费心了。我们这就走,就不耽搁时间在这里换,去晚了只怕医生下了班。’
‘我也跟去。我还是不放心,父母都不在,我得…’姐姐说道,声音虽低,却甚执拗。尚文愣了一愣,点头道,‘那也好。这就走罢。’
“医生检查之后,说哥的脚踝关节错了位,软骨也有损伤,当天打上了石膏,要留在医院观察,崇文让我们回去,姐姐说让他回去,最终的结果就是我们三个都没有走。哥哥又是受伤又是折腾,已经困顿不堪,打完石膏,我们扶着他回到病房的路上,他便靠在崇文肩上睁不开眼,才一着枕头,鼾声立刻起来。姐姐给他掖着被子说,大哥一直是父母的心头肉,母亲回来,不知道得心疼成什么样儿。
崇文很抱歉地道,‘全是我的过失。我一定跟伯母请罪。’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姐姐急道,再看他,憔悴狼狈简直更甚于哥哥,湿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修…你,唉,你还是先把那套干衣服赶紧换上,先…先把头发擦干…’她说着自然地想掏随身带的手帕给他,却掏出了一团艳红——竟是她晌午绣的新娘盖头,当时慌张间塞在怀里,自己却也忘记了。
姐姐大窘,手一抖,那方红艳艳的缎子盖头,就飘到了她跟崇文之间的地上,展开得很完满,并蒂莲花娇俏地绽放,比翼鸳鸯还未全完工,但已经有了亲热依偎的雏形。
姐姐想捡,他也同时欠身,俩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姐姐倒退了两步,他已经把那块盖头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望着姐姐,一时也怔了,只低声说,‘这个…’
我抢上一步,把那盖头从他手里抓过来,把自己的帕子丢给他,‘这么精致的绣功,哪能拿去给你擦雨水汗水来糟蹋,凑合拿那个吧--’拿了过来,见他们俩都有些如释重负,又再忍不住笑,‘不过早晚也是你的,只现在还不成!’
姐姐咬着嘴唇不说话,他瞥我一眼,‘姝欢,你这么开心,想必上学的事情有把握了。’
这立刻打击了我,‘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知道我愁得很,不知道父亲肯不肯通融,肯让我上教授科学的学堂——如今越发不能忍受去那培养高贵太太的学校了。’我愁眉苦脸,叹了口气,‘简直希望父亲出门出得再久些,然后哥哥就可以做主让我上学…或者,’我瞧瞧他,再接着笑道,‘就哥哥不肯做主,姐夫做主也好呢。’
姐姐早扭过了头不肯理我,崇文却半点儿也没发窘,反而大笑道,‘什么哥哥姐夫都没用。伯父人便不在本地,意思总还可以写信回来。你若现在并没法儿给自己做主呢,伯父又不肯纵容你,唯一的路就是快快嫁人让夫君做主,你尽可想读什么,就读什么。’
‘夫君做主,想读什么,就读什么?’我这时被他提起这最烦恼的心事,满心发愁担心,已经顾不得被他揶揄得发窘,没好气地道,‘我可真希望你能替那位我的假想夫君说话决定就最好!若你不能替他说话,我看我还是不要有这么个人呢!’
尚文脸上的神色忽然有几分古怪,随即摇头,‘路到桥头自然直…等伯父回来,你好好跟他说就是…你们姐妹俩休息,我出去透透气。’他说罢象躲什么似的快步出门,我觉得好笑,心想,他的样子象是躲债似的,真是,玩笑都不懂听,我难道还真赖着他去替我做主吗?想到这里,忽然又有几分惆怅,心道,若是他是那个能替我做主的人,真是什么也不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