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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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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起,已然临近午时。洪绡到伙房之中,准拟烧两个小菜,不想又给相思抢了木柴,令她到一旁歇息。
洪绡叹息道:“我又不是短了手脚,哪需你事事都抢着。”她自来独自生活惯了,哪能甘愿坐在一旁当甩手掌柜,因此在一旁择菜清洗,相思拦阻不住,只得由了她。两相配合之下,倒也颇为默契,不多时,便已摆了一桌。
洪绡在院中转了一圈,扬起嗓子唤几声“金默”,仍不见那姑娘的踪迹。转而回了主厅,与相思一道吃饭。
相思问:“你刚才在唤谁?”
洪绡答:“一个过路的姑娘,恰到这里来歇脚,这会子大抵是走了。”
相思“哦”一声,便不再问了。两人静默地吃过饭,收了桌子,趁着相思洗碗的空当,洪绡又在院中转过一阵,不知从哪里取出许多粗布,搭在各房物件之上,以作防尘之用。到卧房的时候,从梳妆台上抱了妆奁,置在马车里头。
一切妥当之后,洪绡扯着缰绳唤道:“相思,我们走了。”
相思听得洪绡呼唤,答了一声“好”,从伙房之中走了出来。她的衣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些油渍,在粗麻白布上显得尤为扎眼。因着刚做完活,未来得及整理就被洪绡唤了出来,衣裳仍有些凌乱。
洪绡走到她跟前,垂首为相思理了理衣襟。可落在胸前的油污实在难以忽视,洪绡笑道:“好端端的非要抢我的事情做,这下可好,无端受一身的油,快去换一身来。”
相思摇头道:“没大碍,这衣裳还穿得。”
洪绡啐道:“姑娘家哪能这样不讲究,你快去。”
相思无奈,只得取了行李到卧房中换上,换上的仍是粗麻孝衣,模样与前一件一般无二。出来的时候便见到洪绡侧坐在车板上,双脚垂在空中,悠然地晃着。听得动静,向着相思嫣然一笑,道:“你坐到车里。”
洪绡往常笑起来,总是轻抿着嘴,含蓄而客气。可眼下,她笑起来,嘴角弯弯,露出几颗齐整的白牙,两旋梨涡深深嵌在脸颊,好似盛着百年佳酿,单是远远瞧着,便令人微醺,想是当真极为高兴了。这样的洪绡,有如不经世事的少女一般干净纯粹。
相思一时看得出了神,洪绡笑道:“你要在那里傻站到什么时候,我们得走了。”
相思如梦初醒,慌忙应过一声,快步行至马车前头,伸手去接洪绡手中的缰绳。洪绡手一动,躲开了她,道:“你坐到里头去,我来驾车。”
相思不解其意,道:“你的身子……”
洪绡道:“我的身子好得很,单是没有内力。何况驾车这样的小事,寻常人都做得,又无需内力。”她故意肃了肃脸色道:“我自幼在外,经历过的险境不知凡几,你也不必将我想得太娇弱了。”
相思低着头,一副乖顺受训的模样。洪绡心软,原有些不悦的语气也愈发温柔起来:“你于驾车之道并不纯熟,倒不如在车上养足精神,遇着危险的时候还要仰仗你呢。”
相思闷闷地应了一声,仍有些不大甘愿,从另一侧跃上车板,却并不进去,蹲着身子问洪绡:“下回你教我驾车。”
洪绡道:“好。”想了想又补充道:“莫说驾车,但凡我会的,若你想学,我都教你。”
相思得了她的承诺,却犹不放心,道:“一言为定。”
相思说话的时候,桃花眼泛着水亮亮的光泽。洪绡给她的模样逗得开怀,自打见过相思之后,她便觉得这姑娘太过正经乖顺,虽是省心,却也太不活泼了一些。如今这番模样,终有几分小姑娘撒娇的姿态了。洪绡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爱怜,探手揉了揉相思额前的头发,点头道:“嗯,一言为定。”
两人这般闲话了一阵,也没耽误什么功夫,便上了大路。马车辚辚,洪绡的纯熟之言的确非虚,那马儿步子轻快,车却始终稳当。相思始终放不下心,掀了车帘探看,洪绡便笑:“起初行路的时候觉得四面的景色新鲜,过一阵子便容易腻味了。”
相思索性在车门处盘坐下来,听她说话。
洪绡近些年难得与人同行,见得相思这般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恍然间便似回到从前,一丈红站在车板上,衣裙猎猎拂动,仿佛乘风踏浪,威风凛凛,却又翩然若仙。扬起的马鞭不由得在空中一滞,隔了好一阵才挥落下来。
洪绡望着道旁的房舍不断倒退,远处的景致渐渐迫近,最终又给抛在身后,过一阵,便是回头,也再瞧不见了。不由喟然叹道:“天下太大,各处有各处的美。唯有这行道风景,千篇一律,倒令人瞧得疲乏。可即便是起初见着新鲜的景致,多住一阵,也令人索然无味了。”
相思问道:“既然觉得无味,为什么还要走?”
洪绡笑道:“既然无味,怎的不换一处?天下之大,怎是我们能走得尽的。我素来漂泊惯了,去的地方多,便愈发挑剔得难以停留了。”她却有一样没有说,天下那样多的城市,却没有一处能使她眷恋的。他乡虽好,终究是他乡。可便是洪绡自身,也终究想不透,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能令一个人甘愿留在一个地方,每日望着一成不变的街景,面对着同样的人,说着家长里短毫不精彩的故事。
洪绡以马鞭指向前方一处窄路,道:“这条路走下去,有一座小村。那里头有个女子,五年前出嫁时恰巧给我遇上了迎亲的队伍。”隔着回忆,她似又听得喜庆嘈杂的锣鼓声。那时候一丈红已经离开许久,洪绡恍惚地跟着这乡间简陋的迎亲队伍进了礼堂。两方的宾客皆不识得她,但见得她穿着富贵,又出手阔绰地送了一锭大银,因而谁也不敢开罪。洪绡轻声道:“我在左近住了一阵子,有一日那女子来向我哭诉道,她的丈夫自成亲后便酗酒成性,对她动辄打骂,那时她向我道,想要离开丈夫,随同我一道去飘荡。”
相思认真地问道:“你应许了?”
洪绡笑道:“她丈夫的名声的确不大好。带一个人出行于我而言只是随手就能帮的事情,也没有那样为难。只是那时候我暂没有远行的打算,便让她耐心的等一阵子。”
相思低声嗔道:“烂好人。”
洪绡耳清目明,听得她的语气,遽然一惊,猛地转过头。定定地打量相思一阵,方才轻叹口气,暗暗又有些失落。她的心绪起落,说话时兴致也没那样高了:“天下那样多的事情,我管不过来,可她既然已经求上门,倒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相思问道:“后来呢?”
洪绡一扯马缰,车渐渐缓了,那马往另一条岔路跑过几步,才终于停下来。两条路这时候隔得尚不远,一转头就能瞧见。洪绡抬了头远远眺望,回忆道:“我在左近住了半年,终究……腻味起来……有一日我下了决心要走,临行前特去问过那女子一句……”
洪绡记起,那时候见的那姑娘,面色饥黄,形容憔悴,着实是心力交瘁的模样。她的头发凌乱,发髻上簪了一段细木条,便算得浑身唯一的饰物了。粗布的衣衫洗得落了颜色,好些处已经破损,给人细致地补上了。
落拓,狼狈。再不见半年前那一袭赤红嫁衣的娇艳明媚。
那女子面色挣扎变幻,她向屋里望了望,又向洪绡望了望,继而望着天外广袤的世界,终究低下头,呐呐道:“我,虽然先前冒昧向姑娘提出想要离开的要求,可,可是,我走了,这屋子还有谁能打理……当家的这些天喝的酒也少了一些,虽然每天还要花那么多钱,可,可总归是好了一点……昨天……大概是前天,陆大夫说,我有孕了……以,以后……”
洪绡轻舒口气,也不晓自己究竟是叹息还是完成承诺的轻松,她道过一声叨扰,便牵了马上路。
车轮再度缓缓滚动,两边的岔路渐渐离得远了,洪绡将目光转向前路,说道:“过了些年,我偶然路过此地,听闻那女子终究给丈夫毒打致死,孩子大抵也不曾生下来。她丈夫给押解收监,她给人一卷草席草草裹了,丢在荒野里。”
相思不悦道:“她丈夫这样坏,当初就应当随着你走了。”
洪绡笑道:“是啊,她丈夫这样坏,却因为什么终究仍要留下来呢?破旧的房屋,穷困的生活,粗鄙的丈夫,就算是邻里,也尽是些胡嚼舌根的乡野村妇,究竟有什么可留恋?”
相思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终究也摇头道:“我不知道。”想了想又道:“除非与你一路,这样的地方,便也没什么坏的。”
洪绡轻叹道:“你这孩子。”
马车已经行得远了,纵然踮起脚尖远眺,也无法再见到另一条路。那方小村实在没什么称道之处,寻常洪绡闲走路过,也决计不会多做停留。偏生那时候,她却住了下来。
直至现今,洪绡仍不知那女子的名姓,却仍旧记得那一日的红衣娇艳。
大抵是忽然想起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