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洪绡也不知道这一觉做了哪些梦,只记得最后一个梦里,一匹小马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跟着。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她总是被石头树枝绊倒,下巴重重地磕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抬起头的时候,前面已经空无一物,她失落极了。可当她向着前方追去的时候,却又远远瞧见了小马的背影。就这样追啊追,前面的影子从小马变成了大马,梦中的她跌跌撞撞地也开始长大。
直到某一天,大马再也跑不动了,站在那里,回头看洪绡,目光之中满是眷恋。洪绡还没来得及跑到它的身边,它就死了,突兀的倒在地上,溅起一团灰尘。
洪绡不记得自己是否埋葬了大马,只记得最后独自走着的时候,一匹小马凑过来,用鼻子蹭她的手心。它的模样,就像是年幼时追逐的小马,那样相似。
然后阳光透过眼皮,将所有的梦境都化作一道白光。
身子还有些发软,一只手臂层层叠叠给裹得严实。洪绡侧着未受伤的肩膀,艰难地支起半面身子。四面打量,这正是她先前所住的屋子,朝着院子的窗户被打开了,阳光落在床上,将屋子照得暖洋洋的。
床头放了一张矮凳,雕着蛇首纹饰的鼎炉中白烟袅袅腾起。洪绡凑上去嗅了嗅,淡淡药香沁人心脾。
这几个动作将她累得满头大汗,终究又缓缓落回床榻。
吱呀声响,门被推开了。洪绡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女子端着药汤走到床头,将碗搁在香炉旁,沿着床侧坐下,继而扶着洪绡的肩头使她坐起,将枕头靠在她背后,方才又拿起汤碗,盛了一勺向她嘴旁递去。
洪绡慌忙伸手去接,可身子绵软使不出半分气力,只能张嘴喝下,她喉咙上的伤口有些发痒,轻咳一声道:“门没关。”
相思又递出一勺,道:“我出去的时候会关。”
洪绡问道:“你救的我?”
相思答道:“是师父救的你。”
洪绡心中一突,小心翼翼地看着相思的神情,问道:“一丈红……她还活着?”
相思摇头道:“她死了。”顿了顿,又道:“可她将‘天下缟素’的解药教给了我。”
洪绡心中的期待落了空,神情又黯然起来:“现下葵娘也不知去了何方,从前的姐妹三人,果真散了。”
相思拿出一方手绢,替洪绡擦净嘴角的药渍,眼也不抬地道:“天下无不散宴席,师父这样说的。”
洪绡给她这般细致的照顾微红了脸,笑道:“养徒如此,师复何求。一丈红倒是教了个好徒弟,令人羡慕得直想去寻个徒弟来养。”
相思收了手绢,又喂过几勺,方道:“你不会收徒弟。”
洪绡道:“又是你师父说的?”
相思点头道:“嗯。”
洪绡轻叹一声,道:“有姊如此,当真什么脸都丢尽了。”
相思道:“你为什么不收徒弟。”
洪绡道:“倒也不是不收,只是懒怠刻意去找。我想去的地方太多,安分的呆在一个地方好几年,想来也是一件令人不大开怀的事情。”
相思认真地瞧了她一会,道:“你不像。”
洪绡不解:“像什么?”
相思道:“不像是不安分的人。”
洪绡被这番话逗乐了,一口药没咽下去,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相思也放了碗,轻拍她的背顺气,好一阵才得以消停。
相思道:“这句话很好笑吗?”
洪绡无力地点头,又忍不住的想笑,她扬起嘴角,笑容深得生出了两旋梨涡道:“很好笑。”
相思侧过头,一双桃花眼注视着洪绡,里头闪烁的光芒令人有些目眩:“为什么你会觉得好笑。”
洪绡笑道:“把你的脸转过去,我看着心慌。一丈红既与你说过我不愿收徒,旁的事情大抵也说过吧。”
相思垂下眼帘,勺子在药碗中搅动了一下,递出一勺,道:“师父说过许多,也有许多不曾说过,我想听你再说些。”
洪绡拒绝道:“那可不是什么值得传诵的好事,更不值你去学,少听些为妙。”
相思坚持道:“我想要听。”
洪绡拗不过她,只得笑道:“我自小由师父教养,学的头一样功夫就是轻功。那时起就喜欢漫山遍野的瞎跑,山峦险峻,也不知多少次摔得鼻青脸肿,回屋少不得要给师父一顿骂。好几回几乎是从山顶滚落到山脚下,一身的骨头都没几块好的,若不是师父妙手回春,只怕早就落下了残疾。到后来,一丈红也见识了我这样的脾性,有一回我受了重伤,需得静养,可怎么也躺不住。一丈红拦我不成,索性在我的食物里放了阻绝内力的毒药,可我趁着她大意,夜半的时候也悄悄逃了。”
洪绡想起当年的情形,一面说,一面又不由得摇头笑了:“一丈红将我追了回去,气得咬牙切齿,直说待我好了,要将我捆在树上毒打一顿。”
相思道:“后来她这样做了吗?”
洪绡笑道:“自然没有,可也说要给我留些教训,将毒龙鞭在我手上杵了杵,喏,你瞧,现下还有个印呢。”为了使自己的话更加证据确凿,洪绡微微抬了抬右手,手腕处一点朱红分外夺目。
她也就这样随意一提,不想相思却突兀地执了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方道:“这是朱砂痣。”
洪绡诧异道:“一丈红从前告诉我,这叫一点红,这名字可着实被我笑了好一阵。”
相思眸光一闪,望向洪绡极认真的道:“师父既然说叫一点红,那就是一点红了。”
洪绡笑道:“你这样听话,想来一丈红省了不少心。”
闻言,相思却垂了头,神情有些恹恹:“师父不喜欢我。”
洪绡不信,道:“怎么会,这样乖巧的徒儿,又有谁能不喜欢。”
相思摇摇头,终究没有回答。反倒向洪绡道:“师父心中总之是记挂着你的。”
洪绡道:“我们相识足有十二年,她若是不记挂着我,也太薄凉了些。”
相思便不再答话,只是静默地坐在一旁,不做声,也不动作。
洪绡心中纳闷,一抬头,正撞上相思的一双眼眸,阳光下泛着粼粼水光,似语似泣,勾得人心里发痒。洪绡头皮发紧,无力道:“你该不会是一丈红的私生女罢。”
相思道:“我是师父自路上捡的,是流民的弃女。”
洪绡道:“那时候你多大了。”相思道:“十三。”洪绡道:“就是五年前吗?”相思应道:“嗯。”
洪绡道:“那可真是巧了,我初见一丈红,也正是十三岁。”
这句话好似一把钥匙,将洪绡脑海中的记忆纷纷给释放出来。她记起十三岁那年初秋,与师父一道,站在山崖高处远眺。从清晨一直到正午,才看到一袭红衣自视野的尽头翩翩而来。
一丈红是师父的故交,两人见面后,絮絮地说着些热络的话。洪绡躲在师父身后,悄悄地打量,只记得那女子一双薄唇涂得赤红,似罂粟一般,勾着人。
一丈红注意到少女的凝视,眸光流转,含笑地回望她。洪绡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惧怕,缩回了脑袋。
师父拉着洪绡向一丈红道:“先前也和你提过,这正是我那不争气的徒弟,洪绡。”
一丈红蹲下身子,问洪绡:“怎样写的。”
洪绡不情愿地执了石子,在泥地里划出自己的名字。
一丈红笑道:“这字真难看。”
洪绡白过她一眼,恹恹地躲回师父身后。
一丈红又道:“这名字和我不大对盘,洪绡,红消,可不就是将我一丈红给消了?”
师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哪用得这样讲究。”
一丈红笑道:“玩笑罢了,回去罢,我好替你瞧瞧病情。”
师父点头应诺,途中却又道:“这孩子秉性虽佳,可性子却不大安分,往后还劳你多费些心。”
一丈红没有答话,独自一个人走在前头。她对山上的路十分熟稔,无需询问便能找到回小屋的路。
洪绡牵着师父的衣角,安静地跟着。大抵是有些困乏,只觉得前方的那道红色身影如烈焰一般灼烈炙热,却又令人觉得单薄。
“洪绡。”
一声轻唤将洪绡自记忆中拉回,一丈红的脸与眼前的小姑娘重合,令洪绡有些恍惚,她抬手遮在眼睛上,轻声道:“你远道而来,原当好好招待一番的,却不想还要累你做这些事情,当真惭愧。”
相思柔声道:“不打紧的。”
洪绡道:“我心里终是过意不去的,待我身子好一些,再带你去城中游玩一阵罢。”
相思应道:“嗯。”她的声音不似初来时的低沉冷漠,倒隐隐有一种雀跃。继而又扶着洪绡躺下,掖了掖被角,静悄悄地走出门。
洪绡听见房门合上的声音,方才将手掌从眼前拿下来,手心有些湿迹,并不多,但眼眶的热意并没有消褪,反倒因为阳光的温度而隐隐变得更加灼热起来。
洪绡嘴唇微动,轻声抱怨:“以我与一丈红的交情,怎么也应当算师叔罢。”只是说出来的话,带着一丝哽咽。
她一时有些无法面对相思,不是因为旁的,而是相思的眉眼之间,着实太像故去的人。
洪绡的眼睛模糊了,温热的液体在眼眶中流动,最终顺着眼角流入发鬓。她缩了缩脑袋,将整张脸埋进被子里。洪绡不知自眼中不停涌出的泪水到何时方才停止,只觉得倦意涌上心头,迷迷糊糊地便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