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与君恰微醺》鹿不问

41、琼筵坐花，羽觞醉月（〇叁）

　　“发什么呆呢？彩环大人在叫了，还不快过去？”着着五彩衫子的婢女将她从柱子后头一把拽了出来。

　　暖红被大力一拽，踉跄下才扶着柱子站稳。瞧那婢女一脸不奈的神色，不由摸摸眼角未干的水渍，诺诺应了声“是。”

　　路过店门口的时候看到同样神色凄婉的靛蓝和凝紫，碍于无法当场吐苦水，只能在路过时苦笑一下，算是种同病相怜的表示。

　　曾经云环鹤舞的水云山现在种满了花木，一眼望去竟是些五颜六色的，花香郁郁，缤纷炫目煞是好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个儿是误闯了百花园呢。

　　重重纱帐之后的卧榻上斜躺了个人，着了淡金色的华袍，满头晶莹剔透的雪白色长发顺着卧榻垂到地上，身旁的侍婢彩佩一边用玉梳梳理，一边笑道：“大人的发仍是这般的柔顺，一丝儿也没变呢。”

　　闭眼的人于是也微微睁开了眼睛，将一缕发握在了手上：“呵呵。”她将指上的白发绕了一圈又一圈，轻轻吸了口气。

　　屋中四处盛开的鲜花散发出怡人的味道。

　　彩佩道：“大人，昨儿个凄幽仙子又送了好些个脂膏过来，佩儿看了看，里面有一瓶尚好的琼华玉露，听说这玉露乃是百花四季盛露加以尚好的琼华花浓缩而成，若抹在身上，一定有奇效的。”

　　说着将一旁的玉瓷瓶递到她面前：“大人，仙子对大人真是千年如一日的好，也是一丝都没变呢。”

　　她拈过瓶子打量一下，视线却又不由自主的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轻纱华袍下露出的半截手臂，本是晶莹玉白的，可细细看下去，却又有无数缠绕的红丝线分布在肌肤表面。

　　乍看来，简直像是一件曾经被摔的粉碎，如今又粘起来的玉器。

　　如今虽然拼合的完好，却掩藏不了粘合过的痕迹，更遮盖不住曾经摔碎的事实。

　　手一收，瓶子便斜斜坠在榻上，咕噜了几滚跟着摔在地上，随着一声玉碎，瓶中珍贵的玉露也跟着肆意流淌。

　　彩佩连忙将破碎的玉瓶拾起：“大人，这……”

　　榻上的人已然又闭了眼睛，就在彩佩以为她已睡去的时候，听得一声极轻的声音：“彩佩。”

　　彩佩连忙将头伸了过去。

　　又听道：“算起来，你与我也有九百多年不见，不知你的心思，可也是丝毫没变的吗？”

　　彩佩连忙跪在地上，“大人，彩环与彩佩服侍大人上千年，一日不敢忘当年大人是怎么将我们二人从玉宫仙子手上救下来的。”说话的时候，捏着玉梳的手抖的厉害。

　　跪了半日，才又听道：“罢了，你下去吧。”

　　躲在暗处的影子等彩佩下去，才坐在榻上拿过玉梳，继续为她梳理头发。

　　“大人。”

　　“弄影吗？”

　　弄影道：“弄影好久没有为大人梳发了。”

　　“你身子虚弱的比我更甚，怎么不去歇息？”

　　弄影摇摇头：“让弄影多服侍大人几日，也许有一日，弄影便不在了。”

　　榻上的人默了一阵。

　　“万事需看后话，来日方长。”

　　·

　　古月看着面前这串紫色小花，迎风摇摆，与他周身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看起来并无任何区别。

　　她又看了眼不远处流火通红的天空，想起已是日月更替十分，便道：“天色要黯，回逍遥居吧。”

　　瞬则在一旁掰弄着随手摘的叶子，嘟囔着：“义父他怎么还不回来啊？太阳公公下山了，瞬，瞬又要死去了。”

　　安抚着瞬在月上石睡去，她便也坐在石头旁边。望着波光淋漓的九色湖水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想起约莫百多年前，勿忘请她来千湖境的时候，两人也是这么坐在九色湖畔的，那时候的瞬刚刚睡去，她则是第一次见到刹那芳华花死去的模样。

　　不会动、不说话，身体逐渐透明，再透明，而后光华一闪，便只剩下一颗流华的种子。

　　古月问他：“她每日这样死去，又这样重生，不会记得自己的过去，是好，还是不好？”

　　勿忘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反问她：“上仙觉得好，还是不好？”

　　古月想了想，道：“从前我觉得每个人都需有自己的根源与意义，总是想将过去找回来。后来想通了，我没有过去，那就创造过去。现在我已有了几百年的回忆，偶尔回想一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勿忘似是笑了：“上仙的疑惑已经有了答案。”

　　命数是否能够改变？

　　这个问题曾经盘旋在古月脑海中数百年之久。

　　当年琼林花海大醉不久之后，为了不再给自己伤害东流君的机会，她便独自一人踏上魔界的七无地寻找焰冥火石，并没有通知任何人。

　　那时的七无地本该荒芜，并没有什么大危险，却偏偏让她碰上那正在山洞修炼、隐匿不出多年、号称魔界第一战将的魔君淮隐。

　　魔君淮隐当时见到她，第一个问题是：“你就是明肌将军？”

　　她知道此时再多说也是无用，索性坦诚道：“是。”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气势如此强大，仿佛站在他边上，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冰冷的杀气。

　　魔君道：“你坦诚的倒快，不怕死吗？”

　　她感觉自己周身的护体仙气像是一下子消失，强烈的气压之下，口中不由血意翻滚：“不坦诚，便不会死吗。”

　　魔君道：“你并不像传说那般，拥有无上神力……反而更像是没有任何修为的人。依现在的状况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你自己便会七窍流血致死。”

　　古月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力竭，她自化形起便有无穷力量，除了偶尔会有几个月疲乏意外，从未尝到过力竭的滋味。

　　她的力量从来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往，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力量的源头。

　　只是事物起源与存在意义一般，都是她早已遗失的东西。

　　古月被魔君困在秘洞的石阵之中，随着时间与力量的流逝渐渐有些意识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有人在摇晃她。

　　“你将这个服下。”有只冰凉的手捏开自己的下颚，然后是苦涩的液体。

　　那声音又道：“想不到你七日有余竟还没死，既然如此也是天意，待日后再相见便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力量待能如何罢。”

　　她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魔君模糊的身形，不知怎么想起东流君来。

　　她想起那一日的琼林花海里，这个人温热的唇覆在自己唇上，暖烘烘的，一下子就透进自个儿的心窝窝里头，令她的心蹦跳的厉害，如同一只毛躁的小兽。

　　她等东流君安静下来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面颊竟然是滚烫的，好像之前坐在云头无端跌下来的他一般。

　　她是不是也病了？

　　夜凉如水，那一夜她呆呆看着天上的月亮，一边按着自己的心口，一边觉得奇怪。

　　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也能拥有这样纷乱繁多的心绪了。

　　她想找东流君问个明白，问他这样做的理由，可不知为什么等到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发前往魔界。

　　又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的炙热已然褪去，古月一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人都泪汪汪的看着自己，黄的红的蓝的绿的，黄的是鹅黄，她记得的。

　　鹅黄见她睁眼，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她身边的也都的跟着一起哭，哭声中鹅黄抽噎道：“上仙可算醒过来了，这药，这药果真是有效的，呜呜呜……”

　　见古月呆懵的看着自己，鹅黄抹抹眼泪：“呜呜呜……上仙要不要吃些东西？”

　　古月被她这么一说，竟觉得腹中十分饥饿，这是不曾有过的强烈感觉，便点点头。

　　鹅黄便对她身边的几人道：“暖红靛蓝凝紫，快，快将东西拿出来！”

　　三个泪汪汪的人便匆匆跑出去了。

　　“我这是……怎么了？”古月感觉自己眩晕无力，失去的记忆渐渐回了过来，她想起自己原是受了伤，在魔界被魔君所困。

　　一边喝粥一边听鹅黄抽噎道：“上仙可算醒了，这锅粥都熬了五百年，可算等了上仙醒来。”

　　“……”古月噎了噎。

　　鹅黄抹抹泪水：“当然，五百年来每天都换新米熬的……”

　　“五百年？”

　　“是啊，上仙一睡就睡了五百年，若不是您那位朋友有峨狄上君保证，我还真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呢。”

　　一阵眩晕，她有些蒙神：“五百年？”

　　“……”鹅黄又为她盛满粥：“的的确确是五百年没错儿的，鹅黄还记得那一日您的朋友说，把这盆水放在屋里，每一百年开一朵花，您看，现在可不正好是五朵吗？”

　　顺着鹅黄的眼神看过去，一缕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那片剔透的花上。

　　“无根花……”她喃喃道。

　　她是见过这种花的，当年初遇太虚子的时候，他的太虚幻境种了满满当当的无根花。

　　这种花生自虚无，无根无叶，长在水中，晶莹剔透。

　　每一百年吸取足够的天地精华后才能开出一朵，永不凋谢。

　　当时她问太虚子种下无根花的意义，太虚子答道：“一日蜉蝣子，永久无根花。你觉得，是有因的事物好，还是无果的事物好。”

　　又说：“万物有因果，正因为有因有果，才会有迎来终结的一日。倘若生的虚无，便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你我其实很是相似，你不觉得吗。”

　　“你说我那个朋友……是太虚子吗？”

　　鹅黄连连点头：“对对，就叫做太虚子，因着他带着个没五官的面具，我总不记得他的样子，久而久之连名字都给忘了。是他给上仙医的伤，也是他送来的这盆水，本以为开出花什么是随便说的，想不到一百年以后真的从水里开出来了！”

　　这么说，将她从魔界救出来的人是太虚子了。

　　她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水云殿里本属于东流君的房间中，便问：“你家主人呢？”

　　鹅黄刚收敛的泪水于是就又决堤而出了：“主人……呜呜呜，主人他去了无妄之境。”

　　“他去无妄之境做什么？”

　　“主人他受了重伤，要去无妄之境才能养好。”

　　“他受了伤？他如何会……”

　　“上仙不记得了么？将上仙从魔界救出来的人就是我家主人呀！”

　　轻微一阵耳鸣。

　　古月觉得眼前白了一下，一瞬间只有满眼的白光留下。

　　恍惚间似是听到有人在他耳畔说话，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沙哑。

　　“古豆……古豆……你说……”有毛茸茸的东西扫上她的鼻尖：“你说我为何这般没用……”

　　那绒毛扫得她鼻子痒痒，可头昏昏沉沉，想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

　　声音又在耳畔呢喃：“连你都保护不了。”湿热的舌尖舔舔她干裂的唇畔：“为何呢……”

　　她听的迷迷瞪瞪，复又昏沉睡去。

　　在这之后那不曾再见东流君的二百七十年间，每每想到这里，古月都会觉得那是自己从未听过的、懊恼至极的声音。

　　古月去了千湖境找到勿忘，问了他关于无妄之境的问题。

　　勿忘告诉她：“无妄之境是为割断妄想、净化心灵所在，一般是众仙思过所在，且每七百七十年才可从裂口中进出。”

　　如果她不为了不连累东流君，便不会孤身前往魔界；如果她不曾孤身前往魔界，便不会被困；如果她不曾被困，便不会因得东流君出手相救；如果东流君不曾出手相救，便不会重伤。

　　命数是否能够改变？

　　漫长的等待过程是该顺应天命随波而形，亦或是该用双手开辟属于自己的意义？

　　此结无人能解——

　　后来有一日，勿忘将她叫来千湖境，两人坐在九色湖畔，看着瞬随着日落而死去，直到变成一颗流华的种子。

　　勿忘道：“上仙，我已将死，恐怕下一次有幸见面，要待两百年后我再度化形之时了。”

　　古月呆了一呆，随即问他：“你化形之前没有灵识，也不能动弹吗？那岂不是跟普通的花木一样？”

　　勿忘道：“小仙与其他花木最大的不同，便是小仙不会忘记过去。”顿顿又道：“其实每到一千年便死去一回，何尝不是对勿忘草的一种解脱。”

　　古月奇道：“你不喜欢自己的过去？”

　　勿忘摇摇头：“非也。不是不喜欢，可是一个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

　　见古月仍是满脸疑问，勿忘解释道：“上仙，万物的存在都有彼此间相互的意义，众生轮回盘会三转三生解因缘，并不是随便定下的，而是一种顺应自然的规则。”

　　“顺应自然的……规则？”

　　勿忘问她：“上仙，你觉得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能有多大干系呢？”

　　她道：“过去是现在之前，而未来，是现在以后。”

　　“是啊，可它们都距离现在很远。”

　　勿忘笑了笑，继续道：“上仙或许不知道，凡世之人一生百年，从初生到死亡之间，时间流淌的这样迅速，他们长到少时会逐渐忘了幼年时代的自己，长到青年又逐渐忘了少年时代的自己，等到老了、死了更是要一忘皆空，所以凡世之人才执着于物质的思念，总要给自己遗忘的东西找个寄托。”

　　古月默默，勿忘又道：“过去与现在之间唯一的羁绊是回忆。因为没有忘记过去的自己，所以才知晓过去是自己的过去，才知晓现在的自己是自己。倘若截断了自己的过去，那么这个人，便也不再是这个人了。”

　　“……我不是很明白。”

　　“小仙的意思是，记忆是因缘最初也是最后的羁绊，一个人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走路时总有太不舍的沿途风景，而一个人之所以会忘记，是因为路，总是要向前走的。”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倘若一个人不停的拿东西却从不知道要放下，那么总有一日会精疲力竭，再也无法前进的。”

　　…………
　　……

　　“因为某种制约的缘故，我不能将一切都与你说明，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

　　“没错，好比一个岔路口，你向左走就荣华富贵，寿与天齐，你向右走则要历尽苦楚，不得超生。”

　　“那……又有谁来告诉我，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呢。”

　　“但，求，本，心。”

　　…………
　　……

　　命数是否能够改变？

　　此结无人能解，唯有但求本心。

　　勿忘死去后化成了一朵迎风摇摆的紫色小花，而古月则住进了逍遥居，每日陪着瞬朝生夕死。

　　她决定等东流君回来后，一定要将某个问题问上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