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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朝:别时容易见时难 ...


  •   窗外是朝阳初生,阳光清亮的很,鹅黄衣衫的小姑娘挽两着个丫头髻,伸手将雕花木窗推开,清晨独有的微风吹进来。

      风拂过面颊,大抵是感觉到舒服,小姑娘扬起嘴角,将一抹碎发挽到而后。转身端起铜盆放到木架上,取下一方巾布侵入水中,声音也带着几分欢愉:“婆婆,今儿又是个好天气呢。”

      坐在圆椅上的人正对着铜镜发愣,小姑娘拧干巾布:“缳缨许久不见婆婆起的这么早,是不是那因思慕婆婆而日日清晨守在楼外的谢朗公子被他爹禁了足,让婆婆不再烦恼了?”

      缳缨轻轻为她擦洗,白皙的脸上红唇撅起:“瞧婆婆这些日子给那谢朗公子烦恼的,脸色都差了许多。”

      擦洗过后,缳缨又取来牛骨梳梳理她一头如瀑的长发,一双小巧的手将发挽了个漂亮的蝴蝶髻,因着手法过于熟练,她没有看清时缳缨已将发上的装饰都佩戴完毕,而后又在她耳上坠了两只飘飘欲飞的蝴蝶坠。

      额心花钿,口上丹朱,两颊扫过淡淡胭脂色,着上华丽的紫色长袍,套上轻盈的银色薄纱,镜中立即显出一个绝色的美人来。

      缳缨满意看着镜子:“普天之下,还哪里有人能比咱们定婆婆更美。”小姑娘脸上带着笑,端起铜盆退出屋子,鹅黄色的衣影转眼便消失在走廊。

      屋中只剩了她一人。她看着镜中的脸有些呆懵,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不想反应过来。

      最后她摸摸自己的心口问:“你是胡豆吗?”

      声音是陌生的圆润。

      -

      胡豆在纱帐后拨弄着琴弦,流水般的琴音自指尖倾出。帐外是满座宾客,或老或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无一不对她露出痴迷的神色。

      命运真是神奇。比如前一刻她还是个又残又丑的脏丫头,人见了她便不计手段逼问什么宝图,想要折磨她的人更是一箩筐。可下一刻她便成了东仙楼色艺双绝的第一琴姬,别人连正面都见不了她,只有在纱帐外干瞪眼的份。

      她一个高音结束了整首曲子,帐外掌声雷动,胡豆左右看看,却无一人身着朴素灰衣,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淮隐终是消失不见了。

      知道即便是再见面,淮隐也不会认出自己,胡豆却像心中少了什么似的,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医馆寻他。

      人没找到。沿路询问,隔壁花店老板心有余悸告诉她:“确实有个瞎眼公子,半夜抱了个发臭的尸体去棺材铺,那姑娘本来生的就丑,死时脸上还是扭曲的,吓得棺材铺老板以为是半夜见了鬼。”

      胡豆心中一阵难过:“那看不见的公子又哪去了?”

      花店老板想了想:“葬了那丑姑娘,瞎眼公子便一个人上路。那时天刚鱼肚白,我瞧他像是要出城。”

      香烛店的老板娘神秘兮兮道:“他大概是被那丑姑娘吓住了,一时半会难以还魂。”

      胡豆知道他虽不在城中,却总算还活着,便也放下心来。接着打听了丑姑娘下葬的地方。她在那方未刻一字的石碑前取下头上用来遮掩的纱帽,为那无名墓碑添了束白菊花,然后又蹲下来烧了几把纸钱。

      身后的缳缨早就奇怪,此时再也忍不住:“这是婆婆什么人,怎得让婆婆如此心伤?”

      胡豆顿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半晌她才答:“是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缳缨柳眉轻轻皱起:“缳缨跟了婆婆十几年,怎么都没听说过这位故人。”

      她看了眼她年轻的脸:“我在你的年龄便识了她。”

      缳缨脸红到耳根,连忙低首:“是缳缨多话了。”说完又抬眼偷偷看墓前的胡豆,见她眼神飘忽,似不怎么在意。

      胡豆没有空口瞎话,地底下埋的尸体的确算是这具身体的故人。不老丹阴魂迟迟不散,司马萦萦虽然死了,她却又成了她死前苦苦找寻的定婆婆。初见镜中人只觉得熟悉,不一会便想起她曾在凤凌困住她的妙波山庄看到过这张脸,墙上那幅低眉闻香的美人丹青,眼角一颗泪痣似要垂泪,不过画中美人还要年轻许多就是。

      这身体名叫定春来,非但色艺双绝是第一琴姬,还是东仙楼的楼主。她本有个好听的名字却从来不喜其他人叫,反倒让人称她为婆婆。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女人想让人越叫越老的?

      残留的彼岸花汁还在影响她与新身体的交接,胡豆想不通,也想不起来。

      -

      一曲作罢,胡豆已退入后台,缳缨早准备好一盅燕窝为她润喉。东仙楼虽是花楼,却不是一般的花楼,姑娘们各有身价,可自选卖艺卖身,定春来向来只坐收每月奉金,提供个场子而已。

      微凉的燕窝入口,再加上缳缨在身后为她扇着羽扇,胡豆死后第一次体味着片刻悠闲,想到这具身体活不过明日,心中不由拂过一丝怅然。

      端茶的小婢匆忙上前与缳缨耳语了几句,缳缨递上一方娟帕道:“婆婆,漆姑娘已到,正在君山居等着。”

      一路上胡豆都在想这位漆姑娘的身份,头却疼得似不想想起。直到进了君山居看见那一抹浅红的衣角,大红的绸带,她有些惶然,以至于忘了去惊讶。

      那人居然是昨日绑架她的竹林七杀之一,凤凌。

      凤凌见了胡豆,没有立刻擒住她,反而亲昵的挽住她的手臂:“春姨,你最近可还好?娘很想你,怎么都不回去看看?”

      愣住片刻,胡豆终于及时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装作平常的样子笑:“最近楼里忙。”

      凤凌拽拽胡豆袖子,一副撒娇的模样:“就会说忙,也没见哪会能忙到家都回不去。”

      胡豆想起昨日她与六毒仙喂毒逼供的场面,背脊微微发凉,撇过脸去有些不自然:“过了这阵子就回去。”

      凤凌这才放下她的袖子,退去明朗的笑脸轻轻叹了一声:“春姨,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没有一分放手的念头吗?”

      不知她提的是什么事,头忽然有些刺痛。胡豆抬起手揉了揉,却疼得更厉害了。

      凤凌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玉净瓶:“潇潇雨歇虽然无药可解,却有能延缓绝对死亡的药。这是医神冷淬炼了三年的延缓药莫等闲,既然我能得到,他是冷淬至交,说不定……”

      胡豆一阵眩晕,喉头一股热血涌来,险些当场栽倒在地,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抖动。这个身体正在悲鸣?她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样的悲伤吞噬,意识也混沌起来,像极了沾上彼岸花汁那一刻。

      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正一步一步艰难走路,漫天的大雪几乎要将她埋没去。待人影逐渐清晰,她终于看清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是定春来,仍是少女的定春来。

      这是她深埋在身体里正悲鸣的记忆?胡豆发现自己不受控制的卷入,一幅幅画面闪动而过,最终定格在一个男子带笑的脸上,男子脸上胡子啦擦,头发胡乱束着,却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

      听说一个人将死之时总会走马观花的想起自己的一生,人的一生之中纵然情缘三千,有欢喜有悲怨,临死前能够想起的,却大多是不甘。

      生前未了,死时不甘。

      -

      胡豆随着定春来的记忆来到她不甘的最初,那片芒白的雪地,见她昏倒在冰冷雪中。

      再醒的时候已经换了个地方,衣服被换去,身上盖着厚棉被。离床不远处立着个火盆,为原本冰寒的小屋驱了一丝寒冷。她愣了片刻,似是想起事情始末,便要下床。

      以胡豆的角度开来,定春来轻咬下唇,应当是在忍痛。

      果然腿部的剧痛痛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再试,便听吱呀一声门开,而后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断腿的小姑娘,你再不乖乖躺下,可就要一辈子做跛姑娘了。”

      门前站着个高大的男子,头发胡乱用麻绳系着,腰间别着一把柴刀,随意的简直有些邋遢,掩在皮毛帽下的眼睛却十分漂亮,正是她念念不忘的那名男子,现在看来两人正是初遇。

      少女定春来倒也冷静:“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恩,定春来绝不会忘。只是舍妹生了重病,急需这寒白山的雪莲救治,就此告辞了。”说完果然忍痛下了床。

      虽然下床,奈何两腿怎么都站不稳,定春来脚下打滑正要摔倒,胡豆见门口那人摇摇头似是无奈,继而一个轻身略来将她抱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你的名字颇有味道,我叫你春来可好?”气呼在定春来的脸上,热腾腾的,她的脸也跟着发烫。

      定春来移开了眼睛。

      那人将她放在床上,又盖好被子:“你好好歇着,雪莲我帮你采,恩怨转瞬过,你也不必记住了。”

      眼见人要出门,定春来红着脸,几乎是从嗓子里哼出的声音,又轻又小:“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以为风太大,那人应该没有听清,却听门吱呀合上的同时,门后传来他清晰的声音:“司马空。司马行空的司马空。”

      门口几片落雪飘进来,落在地上化成了水。

      定春来原本通红的脸忽然变得煞白。

      -

      而后司马空送定春来回家,原来定春来的妹妹便是漆凤凌的母亲漆簌簌,她虽服下司马空采回的雪莲,却终因救治太晚而瞎了眼睛。

      定春来脸色十分难看,却强忍着难受说要报恩。此时的定春来虽小,却也是个美人了,司马空却不甚在乎,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只用一句恩怨转瞬过将她打发。

      哪知定春来竟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找了个老婆婆照顾漆簌簌便开始整日整夜出现在司马空面前,理由只有一个,报恩。

      司马空对她的执着感到莫名,也曾赶过许多次却没什么效果。因为即便第一日将她甩掉了,明天又会在某处见到她,如此往复。

      在胡豆看来,定春来分明是种了情根,可不知怎么又觉得不太对劲。她的不甘是因为直到死,司马空也未曾爱上过她?

      接下来胡豆见到的基本是定春来跟着司马空的各种画面,从酒楼到赌坊,从雪山到荒原,甚至司马空去花楼寻欢,她也要守在外面。如此大概过了几年,画面里的定春来越发长开,出落成绝色的美人,常常引来街上的行人驻足。司马空却仍是一副毫不在乎,整日提着刀游走江湖市井之间。

      胡豆越发确信自己的想法,想定春来生的绝色,不料爱上个根本不在乎自己长相的人,故而心中有怨难解,最终执着的爱上了自己的执着。

      -

      一次司马空去堵一批作恶的马贼,在路旁的低矮树丛匍匐了一夜,定春来竟然也跟在他身后一夜未眠,第二日早上发上沾满露珠,脸也冻得通红。

      马贼似乎早有情报,知道司马空在此地埋伏,有意从相反方向偷袭,顺手劫了定春来做人质。

      马贼没料劫到的是个如此的美人,当下色心大起,伸手摸定春来的脸,定春来也不躲,只是看着司马空:“是不是在这世上,你什么都不在乎?”

      司马空没有动,定春来脸上绽出一抹笑:“恩怨转瞬过,再过几年你就不会记得我。”在场的马贼皆被这绝世的笑所迷惑,只见定春来竟自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比在颈上。

      “我若死了,将我埋在寒白山。”说罢便划了下去。

      隔了很远的距离,司马空脸色一变,胡豆只看见一粒小石头打在刀柄上,下一刻匕首已坠在地上,那锋利的匕首只在她颈上留下一道红痕。马贼也纷纷反应过来,只可惜不过片刻便被司马空收拾个干净。

      司马空扶起定春来问:“你不过只是见了我一面,因何执着到现在?”

      定春来扬着通红的脸,眼中已有眼泪:“只见过我一面的人是你。这两年来我日日跟在你身后,早已见了你无数面,我知你爱吃哪道菜,爱喝哪种酒,就连你去花楼点的姑娘我也一清二楚。而你却自寒白山以后再没正视过我一眼,只觉得我是个麻烦。”

      司马空一愣,定春来又道:“恩怨转瞬过,所以在这世上,你什么都不在乎。”

      她说完话拂开他的手,俯身拾起那把匕首,摇摇晃晃的离开,单薄细瘦的背影总像要摔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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