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浮生若梦,为欢几何(〇贰) ...
-
名唤白卧云的翩翩少年在峨狄上君走后的第三日如期而至。
在此之前上君已又来信,信中一是说明了白卧云来明肌山的具体日期,二则是短短四个字,莫忘、莫忘。
虽说莫忘、莫忘,古月却是已经忘了个七八,以至于在见到白卧云之后,双方互相打量了许久,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还是少年先躬身一揖:“白卧云见过将军。”
阳光之下,那头银发着实耀眼的紧。
肩上松鼠警觉的竖起一身毛,示威一般扒在古月白皙颈露出衣衫的皮肤之上。
绒毛嚅软,瘙的她脖颈有些痒,索性将松鼠抓下来塞到怀里:“将军倒不必,此后叫我古月便可。”
少年眯眼打量起那无形状的青毛松鼠,眼神颇有些古怪,又转将古月看了又看,眼前的女子身形单薄,胳膊细腿也细,最终忍不住问:“你……你当真是明肌将军?”
古月道:“是。”
卧云挠挠头:“奇怪,明明他们都说你是‘身长十尺,三头六臂,肤色黝黑,身子健壮无比,恰如修罗再世’……怎得一丝丝也不一样?”
因着一身力量太过,平日古月是极少出门的,故天界之人虽知有她这么个明肌将军,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见过她真正的模样,在听闻她以一敌百的身手后便以讹传讹,传的越发诡异。
这件事还是在东流君与她相识许久之后才告诉她的。
当时东流君是带着一颗好奇又神往的心,抱着大批糕点坐在明肌山头来看戏,谁知这般看了几个月,修罗没有,只有个呆坐在石头上的人。
彼时两两相望,谁也不知谁是谁。
古月不以为意道:“大约……是他们看错了人。”
卧云小心翼翼将古月再看一遍,终于展颜道:“误会就好,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白卧云,你叫我卧云便可,今天开始我便在这叨扰了。”顿顿:“我定会助你铸上一把绝世好剑。”
说话间带了笑在里头。
见少年好不拘谨,言谈之间十分豪爽,与天界一干喜好斜眼弓身一说说一箩筐话的仙友们实为不同,古月心中宽慰一分,点头道:“明肌山平日来人较少,我住在山洞之中,并没有房子让你住,你若不嫌弃,山洞还是可以挤……”
她感觉胸口有个毛软的东西在扑腾,便将乱动的松鼠拎出来:“山洞还是可以挤一挤的。”
松鼠顿时萎靡,脑袋也耷拉下来。
卧云又看到那松鼠,忍不住道:“明肌将……古月,不知、不知此物对你重要吗?”
古月见他吞吞吐吐,像极了平日有事要说的东流君,便问:“怎么。”
卧云又挠挠头,将一头银丝抓的凌乱:“也许是化形不久定力不稳的缘故,我见着这鼠形物事便热血沸腾,总想将其撕碎、拆吃入腹才能平复心情。这松鼠若是对你不甚重要,便还是丢了的好,峨狄上君与我说过,你不喜杀生。我怕……”
耷拉着脑袋的松鼠抖一抖,可怜兮兮的歪了歪脑袋,用黑亮的小眼睛看着古月,满眼水光。
古月怔怔,随即眼皮一低将松鼠塞回怀里:“留着挺好。”
卧云只好含着口水,默默跟在古月身后。
说是山洞,其实是个大洞穴里分了两个岔道,洞中有洞。
古月住了左边那个,本来右边这几日都是东流君在住,想着东流君一幅鼠态,不占地方,便将右边予了卧云,还留话随他住的舒服,怎么弄都行。
松鼠便顺理成章跟着古月住左边,洞中有一大床,床上铺着月白锦缎,那锦缎还是当年东流君屁颠屁颠送她做衣裳用的,后来觉得做衣裳太麻烦,铺在床上甚好。
看着宽大床板,光滑锦缎,一派悠然养眼之色,松鼠面上带红:“嘿嘿……我、我睡一个小角落就好,不占地,嘿嘿,不占地……嘿嘿……”
嘴快咧到后脑勺。
古月‘嗯’了一声,松鼠刚要跳到床上,却见眼前多了一朵祥云,紧接着便咕噜一下被丢到云上。
古月的声音跟着传来:“这片云甚小,的确不占地,只是你莫要睡着睡着滚下来。”
“……”
入夜,山洞之中一片漆黑,只有微弱月光自极遥远的地方透入。
松鼠是死死扒住古月一根手指睡去的,睡相极其不好,不一会那毛茸茸的尾巴便将古月扫得鼻尖发痒。
说不滚下来,仍是在睡着的第一时间滚下来,将落在她耳畔,顺便扒住了她枕在耳畔的手指。
正要将松鼠挪的远些,忽听他在梦中低声呢喃:“不……不要丢了我……”
古月生生收住要拈他后脊皮毛的手,轻声回他:“不会丢。”
松鼠也不知听没听见,翻了翻小小的身子,哼唧两声,向她脖颈处拱了拱。
第二日卧云便开始着手准备铸剑事宜,他倒也有精神,将古月的要求问的十分仔细,记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连‘剑上想刻什么样的花纹’这种问题也没有放过。
最后卧云总结道:“我知你要的剑是无刃剑,自古以来无刃剑少有人用,一是没能力驱使起来,二是,打斗多拼靠法术,带着剑刃的剑是可强化术法锋利度的。但是……”话锋一转:“古月你天生力量源源不断,又不喜杀生,这两个问题自然困扰不了你。可是……”
“可是无刃剑需要无伤铁,无伤铁长在东海之东无伤岛中的无伤树上,且不可轻易离开那颗树。上君说你已寻到材料,只怕,只怕这材料需要重新再取一次才行。”
古月将葫芦递过去:“这个无伤铁,已经无法用吗。”
这铁怎么说也是东流君受了伤才拿回来的,此番再取,实在对东流君打击太大,果然听这话,松鼠已经从领口探出了脑袋,狠狠看了少年一眼。
岂料卧云看了泡在酒葫芦中的无伤铁道:“甚好,甚好,无伤铁离了无伤树,不稍半日表层树汁便要蒸干、失了灵性,不想古月你却懂得要将它浸入酒仙烈酒之中,嗯,最最重要的是这无垠葫芦,神器啊神器,无伤铁浸在这两物中,定然保存的很好,铸出的剑也一定很好……”
卧云说了一长串,古月听的不明不白:“无垠葫芦,你说的是那酒葫芦。”
少年墨色的眼珠立马发亮,指着葫芦低下刻着的一行小字——白亦画无垠。
“不错,无垠葫芦是白家先祖白亦无与上任画仙画子垠共同炼制的五件神器之一,不过现下能找到的只有无垠葫芦与无垠镜了,其余三件,我也不知是什么。无垠镜尚在画仙府上,想不到、想不到我还能有幸见一见万八年前的神器……”
听了这话,瞪人的松鼠朝着卧云摆了摆他又细又小的爪子,少年竟激动的恍若未见:“不知古月是从何处得来这神器的?”
古月道:“从一个,嗯……仙友那里借来。”
卧云似不愿放弃:“不知卧云可否知道那位高人的名字?”
松鼠大悦,因着不能开口说话,只好吱吱两声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可惜卧云正憋得脸红,聚精会神看着葫芦。
古月不动声色将松鼠戳回去:“是水云山上的东流上仙。”
少年惊愕的张大嘴巴:“怎得是他?”
被瘪在衣服里的松鼠可怜兮兮吱吱两声,卧云又道:“那个天界第一闲散、终日好吃懒做、不务正事,爱逍遥、爱虚度,毫无形状的东流君?”
古月歪歪脑袋:“好像……是他没错。”
少年长叹一声,甚是惋惜:“这样宝物到了他手中,一定是糟蹋着终日用去饮酒。”摇摇头:“世间宝物多坎坷,葫芦啊葫芦,这都是你的命数。”
松鼠的板牙似乎咯在舌头上,嘎崩一声,齁咸齁咸。
…………
卧云的确有些本事,先是将那边的山洞叮叮咚咚改建一番,后又在一个月圆之夜将古月邀了过去,因着两物相克的关系,松鼠被留在了左边的云床上。
松鼠一脸不瞒:“那个凑小子,不姿道要耍什么花样。”
古月只以为他在想着是吃不着人家的东西,便道:“现别管别人,你最爱吃哪样糕点,我现在便给你留这些,兴许我回来的晚。”
松鼠更加不满了,牙齿咯咯咯咯的啃在爪子上,哼唧半天:“松、松子糕,水云殿就有。你……你不要晚回来。”
她挥手从水云殿移来些糕点,糕点热腾腾的,似是刚做好,小碟子上还附了一笺用花瓣贴出的‘松子’二字。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日前峨狄上君与她讲的那个二位天女与糕点的故事,瞧这松子糕模样,花瓣拼的又细心,大约就是那个活下来的天女做的。
“你……”她顿了一顿,终于没有问出口。
为何要问?想不出,想不出。
圆月当空,繁星漫天,抬头看着洞顶,却好似已然坐在山头一般,再看看四下,确是一片灼灼花海,嫣红翠绿,隐隐还有些荧光在里头飞舞,又哪里还有一丝洞窟的模样。
古月不由惊奇,伸手摸一摸,指头却从花瓣穿过。
卧云挠头笑笑:“拟态小术,过了今夜便要消去了。”
竹席上摆着小桌,一旁还有小火炉,正在煮着什么,那香气不经意间缠绵鼻侧,细细闻去却又什么都闻不到实在奇妙的很。
“这是什么,好香。”古月便也学着那卧云一般,脱了鞋,肆意坐在席上,一幅逍遥模样。
卧云拿起一玉白酒壶:“古月,这可是好物,乃我祖辈私酿好酒,名之饮梦,比之酒仙那些个所谓藏酒,简直是好了几万倍。我今日便拿它谢了你。”说罢便到了一杯与她。
古月看了看那酒盏,杯中之酒透着一丝淡淡银光,的确未曾见过,却香气甚浓,放在鼻下闻闻,又觉得没什么味道了:“饮梦,我不甚懂酒,平日喝的也少,却觉得这酒一定好喝。”
酒入口中,香气幽绵纠缠在舌上,滑入腹中一阵暖意,实在舒服的很。
她不由有些晕糊:“你何以要谢我。”
卧云也已喝了一杯下肚,脸上微红:“上君嘱咐,我定要与古月你吃上几顿饭,好谢谢你将我留在明肌山历练,唔,我对吃食不很精通,正有无上好酒在手,就想着用它来谢谢你。”
说罢又分别将两杯斟满,举到古月面前:“古月,我白卧云真心谢谢你,如不是你铸剑须我帮忙,我此生便要蹉跎在那女人手里了。”
古月与他同时饮下酒:“你说什么。”
卧云喝了两杯,脸上更红,竟拿起酒壶往嘴里灌起来,脸上神情已有些奇怪,一丝也不似方才的卧云了,灌了半天才哈哈大笑了几声:“问此世间,什么最苦,却是一个情字,多情苦,无情苦,痴情苦,忘情苦……怎么,怎么都这么苦……”
看他那副模样,古月也有些飘忽:“既然觉得苦,不吃不就好了。”
卧云已喝了一整壶,显然觉得不够,又施法将酒壶填满,还不忘给古月也倒了杯:“呵呵,不吃,说得好,说得好!可……可我已经吃了,吃的太多,吃的太饱,简直都要吃的撑死了,这样可怎好?怎好……”
又饮一杯,古月歪歪头,听得鼾声起,再看卧云,已然醉倒。
她便也晃悠悠站起来,凭着记忆摸回了自己的洞。
脑中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奇怪而舒服,清醒却又不似清醒,总觉得自己既是自己,又好像已经不是自己。
坐在床上,抬眼看到那松鼠,似是吃的太饱,挺着肚子睡过去了。
云上还有那糕点碟子,碟子里还放着那枚花瓣贴的小笺。
“嗯……”古月不知怎么一抬手,那碟子连同花笺便一同摔倒洞壁上,哐啷一下,摔得粉碎。
她愣了一愣,看看自己的手,摇摇头,一脸茫然。
松鼠蹭得一下跳起来,炸了一身毛,警觉得看着周围,
过了好一会,才看清幽静的洞中,只有古月坐在床头,再就是几个被施法飘在空中的灯笼。
空气里都是酒的香气。
这般寂静了半日,松鼠周身的毛依然炸着,正趴在云头,似乎有些紧张,豆子一样的眼睛已经不知向她这边瞥了多少眼,却始终不发一言。
古月瞧他这般奇怪,挥个手将祥云招到身边:“哪里不舒服吗。”
趴着的松鼠打了好几个滚,将浑身的毛缕缕顺,这才站起来,探出一只小爪子:“你……你……”你了半日,却始终不见下文。
“我怎么。”古月伸了一个指头出来,忽然弹了那松鼠头壳一下。
措不及防,松鼠瞪着眼睛向后滚了几滚,最后肚皮朝天,这才停下。脑袋下便是石头,险些折下云头,不由一额头冷汗。
松鼠一个鲤鱼打挺,眼里带了些难以置信:“你……你肿……”
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弹指,这回弹的是左侧,松鼠便向右滚了几滚,吭哧倒在云上。
再站起,又被弹倒,继续站起,继续被弹倒。
兴许是古月来了兴趣,不知不觉间唇角竟勾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在里头,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就这么将不断站起来的松鼠弹来弹去。
虽然云头是柔软像棉花的,古月下手也不重,顶多就是重重摸一下的感觉,可就这么滚来滚去,滚去滚来,再坚强的松鼠,他也有头晕眼花的时候。
于是不知多少度被弹倒的青毛松鼠索性仰躺在云上,蹬蹬腿,不再动弹。
古月用手指戳戳他肚子:“我怎么,你还没有回答。”
松鼠坚决将头一歪,索性闭上了鼠眼,权当装死。
“……”
古月也不急不恼,就这么慢腾腾的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来回顺着松鼠的青毛。
带着些许凉意的指尖拂过柔软的皮毛,松鼠颤抖的小身体,没一会果然又一个鲤鱼打挺。
眼中泛着水光,似是带了委屈:“你……你……你肿么能……肿么能这样、这样待我……”
“这么半天,便是想说这个么。你觉得,我应该怎得待你才是。”手指一伸伸到头壳处,松鼠刚要闭眼,那手指却轻柔的拂了拂他前额的毛:“该这般吗。”
又浅浅戳戳他脸颊:“还是该这般。”
“又或者……”那只手指淡淡点在松鼠露着板牙的嘴上:“……是这般呢。”
松鼠青毛下的皮肉蹭——的红了。
“你……你你你……你……”倒退了几步,直退到边缘处。
古月好像又笑了,不过笑得很不明显,淡淡的,凉凉的,像一片雪花,坠在地上,轻飘飘的。
松鼠的小心脏也咚咚咚咚,脚下跟着轻飘飘的。
古月脸也靠近了松鼠,眯着眼,呼出的热气喷在松鼠本就滚烫的皮毛上:“这么些年来,你同我在一起,有原因吗。”
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吐出了口。
兴许是不久前看到的糕点将几日前峨狄上君的话勾了出来,盘旋脑中一直没有褪去,这会喝了几杯饮梦,迷迷瞪瞪便下意识说了出来。
至于为何是这么个问题,她自己也不清楚。
松鼠那两条小短腿在云上蹭了又蹭,红透着脸,眼睛都不敢向上看一下。
见他不答,古月强行抬起松鼠的下巴,又问:“有吗。”
看着眼前如冰如雪的人面上竟带了一丝晕红,青毛松鼠眨了眨眼睛,呆了,好一会才僵硬的点了点头。
古月呵呵笑了一声,她本就连微笑都甚少,更别说还会出声笑,这、这简直是普天之下头一遭。
松鼠咚的一声栽下云头,掉在地上啪叽一声,嘴却仍然是咧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