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栖梧》紫夜未央

15、14、仙室崖底话心事

　　崖下，流水潺潺，两岸桃花竞相开放，随风摇曳，落英缤纷。清澈的水面漂浮着两个人影，日头渐升，柔和的光芒洒在水面，波光粼粼，映衬着水中倒影。
　　“咳咳~咳~咳咳~”几声轻咳打破崖底的宁静，其中男子率先从水中爬起。“嘶~”右臂撕裂般的疼痛，令他忆起昨晚的打斗，该死，遂立马游上岸四下张望寻找，终于在走出五步后，看见水中漂浮的白衣。
　　“悠扬，悠扬”单手揽过任悠扬缓步到岸上，几番拍打都无意识，云傲只得将其胸口积水压出，掐其人中。
　　“咳~咳~”几声咳嗽伴着清水溢出，听着声音，云傲总算放心心来，应是没事了，只是人却迟迟未醒，双手却紧紧抱住云傲的腰，将脸往他怀里送。
　　“不要，冷，好冷，娘亲救救曦儿，曦儿不会水，娘亲！”语气透着恐惧，原本想将任悠扬放下，去取些吃食的云傲，却不自觉的收拢左臂，将任悠扬圈在怀里。
　　“是曦儿又犯错了么，娘亲别不理曦儿，曦儿很乖，不闹的，曦儿再也不和大娘顶嘴，娘亲不哭~”
　　“没有，曦儿没错。”云傲不自觉的答话，只想抚平她紧皱的眉头。
　　“三哥...”断断续续的，云傲也听见她似乎再叫着哥哥，两行清泪随着眼角溢出，模样甚是孤怜，云傲忍着疼痛，用余下的右臂轻拍着云倾的背安抚着，每个动作都极为轻柔，才让任悠扬渐渐安静下来。
　　静了好一会，任悠扬突地全身发凉，冒着寒气，“冷，冷…好冷，不要下雪了，曦儿要回房，这里好冷，不要关着曦儿，好大的雪，好冷…好冷…”
　　“不怕不怕，马上就不冷了。”骨裂的右臂停止安抚的动作，与左手一起搂紧任悠扬，因右手受伤极重，这般勉力紧箍着，甚是疼痛，却总觉着不该让她受寒。
　　两人身上都湿嗒嗒的，这般互抱着也不能取暖，而因落水，身上的火折子应也没用了，生着火实要废些时间，可悠扬他…
　　低头看着任悠扬，只见她双唇泛白，牙齿打着哆嗦，全身不住的颤抖，让云傲不觉起疑，这本是入夏的季节，即使掉入湖里，也不该是这般情况，且日头渐升，应感觉些暖意。
　　“悠扬，醒醒，悠扬。”拍了拍脸颊，还是无反应，似深陷在梦境。不得已，用左手狠狠扇过她的左脸，任悠扬才微微张开眼睛。
　　睁眼便看见云傲温暖的微笑，眼里满是担忧，任悠扬想开口，只觉呼吸困难，心跳异常，浑身无力且虚软，胸口渐渐疼痛。只能大口喘息：“呵~呼！”
　　任悠扬脸颊比之前更为潮红，云傲不觉诧异，“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任悠扬艰难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颤地指着腰间，却说不出半分话语。
　　腰？很快意识到任悠扬的意思，在她腰间摸索了一把，翻出里头一个精致的白底蓝纹小玉瓶。
　　潮红过后，瞬间转白。如今，任悠扬已经满脸毫无血色，双眼紧闭，只张大的嘴微弱呼吸着空气，维持生命最后一线似的。
　　不加犹豫，云傲打开瓶盖，将里头的药丸一股脑倒出放入任悠扬嘴里，捏住她下颚，迫其吞下药丸，并用内力运气，暖其腹内脏腑。任悠扬身上的单衣也在内力作用下，就着阳光，变干了不少。
　　呼吸渐渐平稳，回复正常了，云傲收回内力，将任悠扬抱在怀里，任悠扬缓缓睁开眼，虚弱道：“谢谢。”
　　云傲摇摇头，“你休息会儿，我去生个火，看看附近可有吃食。”小心将任悠扬靠在岩壁边，便起身离去，身后人几欲开口，却是忍住，待失落低头时，听见云傲道：“别怕，我马上回来。”
　　抬首看着云傲莹亮温暖的双犀，却有说不出的安定，任悠扬笑着点了点头。

　　确实很快，不过闭目休息了会儿，云傲便回来了，左手提着野兔和树枝，树枝上还插着几条鱼，边走近边笑看着任悠扬。
　　黝黑皮肤下洁白的牙齿看着滑稽，却让人很是舒心，任悠扬调笑道：“看来今日的餐点颇为丰盛。”
　　还能打趣，想来她应是无大碍，遂生起火，烤起野兔。一只手总是很不方便，费了不少时间。一旁的任悠扬已经缓过了气来，如今看着他行动不便，才想起昨晚那清脆的骨裂声，不禁皱起眉头，那样的声响，今日这手必然很是疼痛，为她折腾了大半天却未见云傲哼一声，果真是个汉子。遂拉过云傲右臂，细细检查了一番，这手本就骨裂严重，刚才还不断的用着右手，更是麻烦。
　　“有些疼，忍着会。”任悠扬的换让云傲笑了笑点头，待任悠扬帮着他把右手骨头接正时，果真云傲只是皱眉，并未叫唤。
　　“有些疼痛没必要忍着，叫出来会舒心些。”用木板将云傲右臂固定住。虽还是有伤痛，但至少不能随便使右手加重伤势了。
　　“你不也是这般的人？疼了伤了，也只埋在心里。”云傲随意地回了句，便走到一旁，看着火候。

　　两人围着火堆，一时无话。任悠扬把玩着手中的桃花瓣，这崖底桃花烂漫，香气弥漫，让人身心舒适。只是四周静谧许久，让两人微微有些不适应。
　　云傲率先打破沉寂，“小时候颠沛流离，时常羡慕那些猎户，能吃上野味，八岁那年，实在饥饿得紧，便偷了村上一猎户的捕兽夹，便去林子里守着。那会天气寒，大多动物都过冬去了，在山上整整守了三日，在饿晕之际却有个小兔子窜到我的捕兽夹里。”
　　“噢，那不是正好，天寒地冻的，也能让你饱腹。只可怜那小兔子眼神不好，居然会往你的捕兽夹钻。”只为打破沉默的尴尬，任悠扬无意的回了一句。
　　云傲点点头，“那时我也十分兴奋，正想提了兔子下山，却不想，又跑出一只大兔子拦着我的去路。那兔子呜咽的在我腿边扒着我的裤腿，我不明所以，却不是贪心的人，虽然那只兔子大些，可饿极了的我却没力气再去抓兔子了。”
　　拨弄着云傲递来的烤鱼，嗯，鱼肉鲜嫩，只是缺少盐味，在这般环境下，已经不错了，看来却是高手。
　　“那只兔子可能一着急，便朝捕兽夹里钻，双眼盈盈盯着我手里的兔子。”
　　听了云傲的话，任悠扬顿了会道：“是只兔妈妈吧，为了护佑自己的孩子。”
　　云傲笑道：“你倒明白，我那会小，不太懂，却贪心，放了手里的小兔子，抓着大兔子打算走，却看见小兔子扑腾着受伤的腿，不肯离去，方明白是何道理，所以，那天一只兔子都没逮到。”
　　“要是贪心，便会两只兔子一起带走了，能饱餐好一段时间。可见你不是个好猎人。倒是好奇，之后你怎么没饿死。”
　　“呵呵，回到村子里我便饿晕了，醒在自家帐中，榻前是双眼含泪的母亲，将家里仅剩过冬的马奶及玉米饼喂给我吃。那年，母亲日日收集别家不要的玉米芯，熬着吃了一整个冬天。”声音里透着凄凉却坚毅，“那年我便发誓，以后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任悠扬看着云傲，问道：“那，你做到了么？”
　　“应该做到了，可似乎母亲并不开心…”
　　再次静默，二人无话，任悠扬却觉着嘴里的鱼肉嚼之无味，吃了几口便放置一旁。
　　无心吃食，火堆前，云傲靠近了任悠扬，将身上外衣披在她肩上，本就大病初愈，任悠扬也不推辞。

　　“能不能听听你的故事？”云傲的突然询问，让任悠扬有些无措。
　　“听了我的故事，为着公平，是不是也该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任悠扬闭目倚靠在岩石上，看似休息，在云傲以为任悠扬不理会自己的时候，幽幽的声音传来，“我的父亲很多妻妾，还有很多儿女，可能有时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个孩子吧…我家的府院很大，可父亲不常在家，便是给后院女人生出许多时间来闲暇争斗。唔，然后，父亲的妻妾，儿女，总时不时的去世，夭折…大人的争斗那会我还看不明白，只是好奇大哥为何骑个马便摔跛了一条腿。四哥为何好好的就高烧不止，两日便去了，从此三姨娘便疯了。也不明白五哥怎么出生就不会讲话，可兰姨娘却不难过。”
　　“直到五岁那年，三哥逗我玩耍，正兴起时，我们俩却无故的掉下荷塘，我拼命呼救，没有人应答，才五岁的我根本不会水，挣扎了许久，只感觉身子在不断下沉，在快没力气，要沉底的时候，有双手拉住了我，把我拖上了岸，而我的三哥，却再也没有醒来。”
　　“三哥是我同母的亲兄长，从小我们在娘亲身边长大，感情最是亲厚。母亲信道，在院子里设了道观，一日日的在道观里不出来。很小的时候，便一直有人上门找麻烦，都是三哥跳出来护着我，我以为，这辈子有三哥在，便没人敢欺负我们。五年，我一直在自己的幻想中过了五年，却在那日，我的梦终于醒了，三哥再也不会来保护我了，那个会抓蛐蛐，掏小鸟逗我开心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那年他才十二岁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来不及看清这个世界，便已离去，那时我才明白，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守护。”
　　平静的语调，似那不是自己的故事般娓娓道出，而云傲是个好的听众，只在一旁安静聆听，不插话。任悠扬紧了紧身上的外衣，也许是流水声太过温柔，或是落花太过美丽，让任悠扬心生宁静，第一次将心事吐露。

　　平躺着的两个人对着天空，夕阳西下，在满地桃花里，余辉映衬着两人身形，愈拉愈长，显出几分孤独与单薄。
　　云傲自然的伸出左手握住任悠扬，“恩，我刚出生不到三日，我的父亲便去世了，只因为那可笑的原因——我的伯母想让自己的儿子掌管家族，便除去了当时家族领头人的我的父亲。那一次，家族死伤无数，我的母亲担忧我的安危，将我藏在裤裙中带出，那时我还在襁褓中，母亲对上苍祈祷说：‘天苟存汝，则勿啼’，果真，我一路未哭，才逃过一劫。之后随着母亲过了九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尝过世间各种凄苦。”
　　虽然是惨淡的过往，可任悠扬却听着心生羡慕：“你有个好母亲，日子虽苦，却有母亲呵护。我却日日盼着我的母亲能在乎我一点，哪怕是一点点，即使再苦，我也甘之如饴的。母亲生性寡淡，不求名，不邀宠，日日躲在道观。原本我们三人是被人遗忘在角落的，可惜三哥生得聪慧，很受父亲的喜欢，便有了日后的灾难。之前有三哥陪伴的日子倒也还好，受伤了，委屈了，母亲不过问，还有三哥担心，可三哥去世，母亲只在灵前诵经三日，便又回道观过着深入简出的日子。我被下人刻薄，被管家克扣被褥吃食，冬天甚至拿不到御寒衣物，母亲却从不知道，甚至我被人带出府，在围猎场困了三天三夜，也是五哥来找得我。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好大，我想也许我要死在猎场，去陪三哥哥了的，却不想，冻了三日，滴水未进的我，居然顽强的活了下来，呵呵，若没有雪水，没有地皮，可能，我不被冻死，也要渴死饿死的…有时我想，我的母亲能多关怀我们一点，三哥哥会不会，会不会就不会死了...”
　　这个女孩，刚毅的外表下，其实极度渴望温情，他能理解，童年的自己，也是羡慕那些跟着父亲出去围猎的孩子，也希望有个英雄般的父亲兄长能与自己策马在草原。“恩，我有个好母亲，你却有好几个好哥哥，也算扯平了。”

　　夜幕低垂，二人又陷入沉寂，这些故事，原本就不是普通家庭能发生的，他们一个知道对方女扮男装，另一个知道对方是鲜卑人，似乎只要再细细想想就能明白对方身份，可在今夜，却谁也不想细究，就这样，平静的，分享自己心底的小秘密。似朋友，似影子，互相抚慰，度过这个孤寂的夜晚。
　　细细说着小时候的故事，却没有一个人会谈及之后，两人很有默契的只谈论八岁之前，也许心底都清楚，八岁后的自己，不再是心思单纯的孩子了，心里的阴暗面，永远不能揭开，那会是一份血淋漓的自己，不想面对…
　　不知是寒夜的清冷，还是心中的孤寂，两人就着火堆，相互依偎地躺着，似乎在依偎的是自己的影子，或是一份可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