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元春身边的第一太监正站在皇帝面前垂首侍立。
皇帝手中正握着一个旧色荷包出神,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她有什么反应?”
那太监见问,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面色无波地叙述:“娘娘一切如常,只让奴才到贾家传旨,接一名戏子入宫,以备两日后太后寿旦。”
皇帝听了,脸上的表情依旧,只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那太监见了,躬身下去,才到了门板,皇帝又问了一句:“那日,朕也是要去的罢?”
太监听了此话,身上立时紧了紧,只更为恭顺地停住等吩咐。
皇帝也没真要他回答,只平静地道:“你下去吧。”
宫门关上的那一刻,紧紧地攥着荷包的皇帝悄然落泪。
这夜,元妃的旨意传到贾府,贾蔷连夜便带着龄官出逃。次日众人追寻,找已不见人影,自得回去照实复命。
是年四月,皇帝南巡,所携嫔妃只贵妃并几名低级贵人。得此消息,一时间,后宫暗潮汹涌。
五日圣驾起行,沿水路南下,半途登岸,转陆路进入江苏。后又于高邮驻扎,视察水道。
圣驾驻于高邮期间,突遭逆贼,三万兵马困帝于城中。
礼郡王率众发布讨罪书,上书当今七大罪状,大意如下:
欺瞒君长,谋朝篡位。
听信妇言,祸乱天下。
嗜杀亲族,任用小人。
阴冷暴虐,残害忠良。
骄奢□□,不慈不孝。
烂用兵黩,逼嫁良女。
搜刮民脂,鱼肉百姓。
此书一出,帝王冷笑。又思此行南下,兵力皆散于南,未曾预料天将奇兵,对方竟提前伏击,此番城内兵力不足,不妨拖上一拖,遂于城上当众质问:“尔待何如?”
礼郡王等此一刻,十年谋划。此番仇人在手,又何妨尽情羞辱。只指着皇帝鼻子恨声道:“交出那妖妇,以告吾妹在天之灵!”
皇帝闻言怔然,衣袖间的手指悄然攥紧。还未决定,便见诸臣堵了贾妃的嘴,推了还在挣扎的她出来。
皇帝不忍相视,只任由军士动作。不多时,贾妃便被绑缚与筐中送入城下。
下城的一霎那,皇帝最后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双复杂难懂地眼睛正看着他充满怨怼。皇帝惊诧,颓然斩断最后的犹豫。
你选择了你的家族,我选择了我的天下,我们谁都不欠谁。
元妃在众军的瞪视中缓缓地被放于城下,而后当着众军的面,礼郡王用她祭了旗。
霎时间,人潮如雷般嘶喊吼叫,众军的情绪达到了最高点。
千钧一发之际,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也同一时间从他们的身后纷至沓来。
皇帝看到立于其中的恭王,只淡然离场,退入城中。
恭王率兵救驾,于万军之中斩获敌首。礼郡王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失败了。
一众逆贼见首伏诛,皆四散而逃,当下溃不成军,任人宰割。
一时得胜,恭王入得城内迎接帝王,见其自闭于房内不出,只直言道:“王子腾畏于权势,密泄计划,打乱布局。叛军提前发动,臣带兵前来,分走一半兵力,京城已危!”
此言一出,帝霍然起身,连贯前后,即出,收敛贾妃尸首,就地斩杀一干乱党,分派恭王进驻江南收尾,而后率众回京。
上皇卧床,太后携一众宫妃伺立清华园,皇城空悬。
山雨欲来风满楼,百姓不知梦里愁。
贾兰累了一日,正于冯家卧房内酣睡,却不想被他师傅冯景涛突然从被中拖起。
贾兰本还有些迷糊,却见他师傅立于身前,脸上的表情从未有过的严峻,当初就给惊醒了。
冯老将军也不说话,只把衣服扔给他,示意他穿上。
贾兰迷茫地照做了,而后便跟着冯老将军出门。
此时已到夜半子时,师徒俩只沉默着于路上穿行,气氛太过凝重,以至于贾兰都不敢开口相询。
到了外城西大门,只听冯老将军对着城上喝了一声,便有个武官探出头来,见了他们,对着冯老将军点了点头。
而后便见一条绳索从城上抛了下来,冯老将军示意他爬上去。贾兰听话的照做了,不一会儿他们便出了城门。
此时的城门外已经有两匹马在等着,冯老将军上了马便带着贾兰一路飞奔。
贾兰迷迷糊糊地跟着,直至到了清华园门口,冯老将军一把便将贾兰扔给了正等在外头的冯紫英,转身就走。
贾兰感知到了四周密集地守卫,又见他师傅要走,忙急声叫:“师傅等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冯老将军听他在后头叫,脚步便是一顿,却也没回头,只沉声道:“好好活下去,听你师兄的话!”
贾兰听了更是急了,刚要嚷嚷,却被冯紫英打后头一把捂着了嘴:“南边叛乱了,叛军会两边攻城,与其让你留在城里,不如来这里守卫清华园,保护贵人。若是最后咱们胜了,你的将来就不用怕了。”
贾兰听了眼泪就不住的掉,呜呜地朝着他师傅伸手,死命地挣扎要回去。
冯紫英用尽力气才压制住他,直到将他拖进园门,才放开他,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贾兰当下就滑到了地上,只一味地哭着:“我娘,我小叔叔还都在城里啊,她们......她们要怎么办啊?我叔叔受伤了,他受着伤呢!躺在府外,身边也没有护卫,要怎么办啊?!”
冯紫英听到他提前贾环,眼神也是一暗,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说,正发着愁,却听一把吊儿拦挡地声音在身后响起:“呦!这瘦干干地小弟弟是谁家的,大晚上的怎的在这哭呢?”
冯紫英听到这声音神色就是一僵,转身便朝后头行礼,这是他的顶头上司游奉冼。
游奉冼只对他摆了摆手,便蹲到了贾兰面前,那张平日里毫不正经地脸竟是难得的冷冽起来:“小鬼!我可不管你家里是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到了这里你就只是我手下的一个兵。你是师承何处可别给忘了,少来老子面前丢你师傅的脸。老子不吃这套!
明着告诉你,今日要不是形势所迫,能用的都得用上,就是神仙说要把你送过来,我也根本不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自己掂量掂量,进了这个门,就是为了保家卫国。
你要想做逃兵,做孬种,你做去,也别在这儿干哭,只一把抹了脖子,我立即便叫人扔了你出去。”
说毕,站起身便走了,留下后头听了他的话楞怔怔的贾兰和满头黑线的冯紫英。
贾兰最终收了泪,换了衣服,站到了詹云居的外头。
寅时二刻,叛军由正门攻入,遭遇伏击,而后分作小股流窜入园。詹云居内上皇已然起身,沉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打从太后带着人进了清华园,他便知道自己被老三罢了一道。老三几个偷偷瞒着他对付这江南那几个畜生。没错,就是畜生,这位年老的帝王到现在才相信江南那几个小时候被他疼进骨子里的东西是群畜生。
想到江南,上皇更是面沉如水。这些年打江南回来的消息清一色都是一切平安,那些老东西统统都叛变了吧,继甄家之后,全部都叛变了,老三现在人在去江南的路上.......
想到这里,上皇心中惊怒,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已有小股的叛军朝詹云居进犯,听得外头的喊杀声,上皇看着身边沉静着坐在的何老,只觉得满心愧对:“我这辈子都在连累你......”
上皇话未说完,便有一直箭从外头破风而来,直冲他面门。何老见了,忙一把推开他。
抬手接住了那支射空的箭,神色骤然冷冽,狠声道:“十几年前,就是这箭的主人一箭穿脑,最后要了洋曦的命,今天终于见到了正主了!”说着便扑杀出去。
上皇在后头拦劫不及,声色终于出现惊骇,叫嚷着要身边的护卫去接应。
众人不应,只守在上皇身边,倒是贾兰跟着何老追了出去。刚才他看见了,那老者抬手之时,腕上露出的那串腕珠,跟他被冯老收了的第二天,从他叔叔手上接过的一模一样的。世界上唯二的两串。
外头杀生震天,不停地有人倒下,又不停地有人顶上。
到了破晓之时,皇城处的战役先行分出了胜负,镇守皇城的统领,汇齐从直临赶来的诸将,带着剩余的人一举杀回了清华园,夺回了主控权。
二十日早上,叛军被剿灭。何老以身试箭报了大仇,贾兰救人身负重伤,清华园诸贵人以上皇为首,皆无所伤。
待到众人齐聚,上皇带着诸人回归皇城,临时驻朝,紧急清理后事,静待皇帝归来。
皇家的丑闻是不能外传的,所以这一次,如此大的动荡又被压制了下来。
清晨时候,街头巷尾的小摊小贩照常出摊,买菜的,聊天的,寻事的,人人该如何便是如何。昨夜发生在内城的那场变故,对皇城脚下的这些平民百姓其实根本没有多大影响。埋藏在上层的黑暗,若不是伤及自身,又有谁会去特意关注?
三十日午时,南巡的皇帝,带着中途染病的贵妃班师回朝,好一桩风流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