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他的话,便也收了那份嘲讽,只发出一阵阵善意的嬉笑,就各自转身回去写出自己的诗作不提。
而贾环却依旧愣怔地立于宝玉身后,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的背影。
这样的话,也许说出来很怂,可却是最能表达他此刻想法的。他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见过怎么高大的背影。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愿意如他哥哥宝玉这般,全心全意的为他遮风挡雨。
是了,就是因为有他哥哥在,他才能健健康康地长到怎么大的。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云耳会对他那般信任,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他会一直割舍不下面前的这个人。都是一样的,这样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有过一次,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而他,只不过是因为后来见了宝玉太多耸包的样子,才渐渐把这种感觉压制了,刻意丢弃了。
其实,他一向是知道,知道他哥哥才思机敏,不输王谢。可是在大观园,他为了姐妹和气。处处相让,做小伏低,窝窝囊囊,万事垫底。可要真算起来,整个大观园,能跟他一拼的除了薛林,还有何人?
怎么多年了,最辛苦的人,应该是哥哥吧!
王夫人疯了一般逼迫他,而哥哥却又拼命的保护着他。姨娘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家产,而他也抓住了一切机会算计着王夫人。姐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分道扬镳,各色手段,层出不穷。
是缘是孽,孰对孰错,多少年了,早就分不清了。而哥哥,夹在中间好多年。到了如今,每个人都脏了,只留下了一个干净的哥哥。
想到这里,贾环想哭又想笑,太过讽刺,也太过悲哀了,这一切到底都是谁的错?谁的错?啊?
宝玉还在为白知允的话恼怒着,却没发现,在他身后,低着头的贾环,悲伤地已经哭不出来了。
待贾环再度抬起首时,他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宝玉的保护范围,坦坦淡淡地送了他回北静王身边,在宝玉愕然地目光中转身回去。
而后,在大家为了评判哪首诗词最好,争得几欲动手的时候。他悄悄地拉了脸圆唇厚,跟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地钟贺,回身便走。
将一脸疑惑的人拉到了一边,又往自己身上掏了掏,拿出了本来是要向林黛玉显摆的东西出来。接着亲自动手,调好颜料,兑了色,磨齐墨。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方才开口央求他,再画一株未开放的菊花图。
钟贺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看着他木着脸做完了的一系列动作。而后,又看着这孩子提着笔,一脸焦急渴望地看着他。那样的孤零零的,红着眼眶站在哪里,可怜又无助。钟贺心内一软,鬼使神差地便接过了笔,开始动作。
贾环就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不时的帮他打打下手。
这边,在贾环的帮助下,钟贺不一会儿便将他要求的花骨朵儿画好了。
才要搁笔,贾环忙把沾满墨汁的紫豪递上,那张木然的脸上,第一次对他露出了全然信任的微笑,只听他道:“钟大哥,再给我题上首诗吧,一会儿我会让你见到奇迹。”说完,那双灵动的眼睛在他面前完全显露了出来。
钟贺如同被那双眼睛引诱了一般,呆立了半响。而后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沉思了片刻,便在画作旁提了一首:
寒菊
轻肌弱骨散幽葩,
更将金蕊泛流霞。
欲知却老延龄药,
百草摧时始起花。
贾环看了半响,眯起那双桃花眼,真正满足的笑了。
刚好这时,在亭子中另一边的众人也将诗作品评完毕。正评出来优劣,要找刚才还嚷嚷着要诗的钟贺。谁知四下一看,正主居然不在。
再看亭子的另一头,钟贺正一脸好奇的看着那个拿大羊豪往一幅画作上缓缓刷着什么的宝玉弟弟。众人见此,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聚拢过去。
贾环把最后的一种材料刷上去后,又等了一会儿。等材料印上去,白色膏状变成完全透明的水状,并且干透了之后,便让钟贺和宝玉过来。帮忙捧起画作的两边,一同安放于一张空桌之上。
而贾环早已拿了一边的两个笔洗,上了亭子外头,打水缸那儿满满的装了两份水。
待他两手摇动的从外头回来,便立马让众人让开。双手齐齐发力,刷得一下,就将手上端着的水一道泼向了画作。
众人见了,想要拦着都来不及,只有跌足叹息的份。一个个正憋足了劲儿准备讨伐贾环,哪知奇迹就在此刻悄然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幅被水浸湿,众人皆以为要毁了的画,竟是渐渐动了起来。原本是闭合着的花骨朵儿,慢慢地一点一点的破出了花苞,最终开出了一朵朵完整的,成熟的菊花,姿态各异,朵朵都像是要从画中破纸而出。
而原本看起来有些干瘪的枝干也慢慢变得青翠起来,那一片片小小的如米粒般的菊叶,也缓缓地舒展开来。
整株菊花因为泡着水,显得水灵灵的,尤其动人,看得人,甚至敢说满园的菊花都不及这一株生动。
尤其令人惊叹的是菊花旁边那首诗。原本只是方正的楷体字,谁知被水侵染后,居然逐渐演变成了草书。这首诗作,因为这富有韵味的字体变得野性十足,那一个个的字连成了一片,就如同飘在空中一般。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幅画,嘴巴犹如漏了的风箱,抽了又抽,就是发不出声。
那白知允更是夸张,只‘啊啊’了两声,便坐倒在了地上。
钟贺跌跌撞撞地扑过去,颤巍巍地想要伸出手碰那副画,但是到了面前,突然又顿住了。神情似在梦中一般,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这个......这个真的是我画的?”
北静王见了这个,原本要出口的谩骂也给憋在了嘴里。再加上后来被这幅画作的变化刺激到了,整张脸都有些诡异的扭曲,不过这会子众人正看着画发呆,也没人理会他。
水溶一脸痴迷的盯着这幅画,犹如看到了心里钟爱的女子一般的温柔专注。待他回过神来,看着贾环的眼神都亮了,就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贾环被他看得满身鸡皮,半响才听他柔柔地带着尊敬道:“真是神乎其技,不知道这是怎样做到的?”
贾环听他这样问,倒也松了口气。
他就等着北静王这句话呢,他的目的,只是为了给宝玉挣上一口气,不叫别人小瞧了他们兄弟俩。至于这种所谓的稀世奇迹,他是不稀罕的。如今风头也出了,正可以借着北静王这句话,将这出风头的根源传出去,这样他也轻松许多。
如今,贾环便红着脸,做出羞涩地样子,向前小小的走了一步,对着水溶道:“回王爷,这只是雕虫小技。不过是在作画的颜料中事先加入草药,保证着颜料遇水不化。然后,再在整幅画上刷上一层半防水的东西,就能做得了如此这般。技艺倒是没什么特殊,只是这作画之人的画技却是要极其精湛的,不然也达不到这种效果。”
果然,水溶一听这话,便先转头夸奖了钟贺一番。但水溶这个成了精的可不是好糊弄的,贾环虽然推脱了责任,但还是被他追问了画作所有的材料到底是什么?
贾环也不含糊,一口应下了,只说这材料也不过是他和哥哥在家,帮着丫鬟姐姐们调弄脂粉时偶然发现的,还让北静王一定要帮着保密,不然他和哥哥都要不敢回家的。
众人听说,也想起了他家关于胭脂的笑话,一时会意,皆笑将起来。
宝玉被他提醒着也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种抹脸用的香膏是这样的,没用时是白色,一旦用了就会化开变成水色。
既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宝玉也便在一旁帮着贾环掩饰了一下。
贾环听了宝玉的配合,心下更是安定,越性开口道:“若是王爷感兴趣,我走之前,便将这材料方子留下,一并送于王爷。”
贾环这一出闹的,可以说是开辟了国画新的方向。古时书画大家,能做出显影之技,就足矣震慑画坛,名扬天下了。何况到了他这里,竟是那将那死物活化,这根本就是神乎其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把这功劳转移了给了他哥哥和北静王倒是很正确的。否则,就为着这项技艺,贾环今日恐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出不去了。只要把这技艺转了出去,那这东西在王爷手上,还有谁有胆子再来他这里捞一手?
想到这里,贾环心下暗笑。
且不说他这些思量,只说他这一项技艺。能以这种方新奇的方式呈现出画作,当事人就是谦虚再谦虚,终究还是会被大力夸奖的。一会子功夫,他便由一个拖油瓶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了。
只是这世界上就是有人那么的不识趣,听说了贾环是在给丫鬟们调脂弄粉时捣鼓出的这东西,白知允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今天结束,他在北静王这的名声也烂了,于是他便毫不留情的出言讽刺道:“末枝小道,卑鄙所得,难登大雅之堂,有辱斯文!”
这话一出口,贾环就微微地笑了。他这话算是对谁说的呢?是弄出这种小道的贾环?还是现在正为了这种小道沉思不语的北静王爷。
果然,都不必贾环开口,白知允话音刚落,秦泌便寒下了脸来,冷哼出声:“有本事,你便重现出这小道来。”言辞犀利,毫不客气,真是半点脸面都没给对方留。
秦泌话音刚落,水溶便看了他一眼。这里到底是北静王府,水溶即使为了今日请了一个不顺心意的蠢货来,心中不快,也不会在自己家里当着众人的面发作。故此,也只是面上淡淡的,对众人宽慰了几句,方转脸带笑对贾环道:“你说得事不急,你我两家世交,你叫我一声世兄都不为过,总归是不会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的。我自己于书画一道却是素乏灵才,倒是我这师弟有些本事。若是你不嫌弃,我倒是希望你能将这技艺传授于我这师弟。”说着,便指了指一旁的秦泌。
北静王话一说话,秦泌便隐秘地甩了他一个危险地眼刀。
而同一时间,贾环却在迟疑地思考:要传授给他?那往后与他接触不就避无可避了。
就贾环的私心来说,是不愿意和秦泌接触过多的。他很清楚,自己对这个人所抱有的那种不寻常的情愫。接触过多,难免露陷,到时候,泥足深陷,那真是连点头之交都没得做了。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控制自己心中对于这一安排的暗暗窃喜。两相拉扯之下,贾环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眼看着自己沉默的时间有些长,贾环也只得放弃了。根本就没有他能选择的余地。算了,给谁不是给,只要能挂在北静王头上,给谁都一样。
这样一想,贾环便笑着点头同意了。
随着贾环那一抹笑容,气氛又恢复了原本的轻松。
这天贾环和宝玉都被留到很晚,众人都告辞离开了,他们还没有离开。直到太阳完全下了山,秦泌在北静王的威逼下被迫交给了贾环家里住址,他们两兄弟才被安全的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