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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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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燕七还是个小小的少年,没有家人没有家,流浪在朔漠里挣扎求生。
遇见燕归楼是在一个刮风的傍晚,沙漠里,起风是要命的事。
他抱臂缩肩躲在一处废墟的残壁后面,风卷狂沙,刮过一地残墙漏壁,呼呼作响。
这满目破败,也不知是哪年月遗留下的城镇村落,当时或者繁华鲜活过,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一个人影也无。
就像……那里一样。
他默然的想着,更抱紧了臂,低下头去。有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地上,瞬间干涸。
这又是作什么呢?如今在沙漠里迷了路,又遇上这样的天气,只怕过不多时,这片残迹连同自己就会被席卷的风沙一起埋在大漠里,那时便是真正一个人影也无了。况且即便是风停了,侥幸没有被活埋,在这广袤的沙漠里,一旦迷了路……抬眼望去,四下茫茫,黄沙翻涌。而天,就要黑了。夜里的沙漠,滴水成冰。届时,冻死个把人却是容易的。
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肩,想着——
如此,我就快死定了,哭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此处,少年抬袖狠狠擦了擦眼睛。抬起脸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大大睁着。
他打定主意不再哭,只睁眼努力去瞧沙尘中废墟模糊的轮廓。然而沙尘入眼,倒刺激得眼睛越发想哭,两行热泪下来,在扑满尘沙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生生的印迹。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忽而觉得委屈,又有些悲愤,索性便放声大哭起来——
自己好似什么都做不到,要坚强做不到,要活着做不到,便连不要哭也做不到。
燕归楼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循着风中隐约的哭声,一个孩子缩在墙角,大张着嘴巴哭得声音嘶哑,黑白交错的脸上涕泪横流。他一边哭一边用一双袖子轮番擦着脸,眼泪鼻涕囫囵着一把抹过,一张脸越发的残不忍赌,那两幅衣袖也已粘答答的湿做一团。
他哭得伤心,燕归楼初见这摸样却只觉莫名的好笑。
看那孩子不时顿住吐出一口和着黄沙的口水,也不知腹中已装进去多少风沙。
忍不住轻轻一笑,牵了马和骆驼过去。
少年觉得迎面的风小了,他好久不曾停下来吐一口嘴里的沙。
微微疑惑的睁开眼,哭得久了,双眼已肿胀不堪,原本颇大的一双眼睛如今只剩下两条眯缝着的线。
然而就是透过这两道线一样的缝隙,他第一次看见燕归楼——
立在他面前的男子一身白色织锦棉袍,衣服下摆、领衽和袖口都圈着浅褐色的皮毛,站在大漠的风沙里,似一个江南的公子哥,格格不入!那双斜飞的剑眉下,一对星辰似的眼睛带笑看着他。
他原本哭得放肆,并不在意自己的狼狈。然而这一刻,被这样一个人好整以暇的瞧着,那双眼睛里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打趣。他忽然就介意起自己满身的邋遢,待看见自己一副“泥泞”的衣袖,黑白驳杂的脸上腾地起了一层红,慌忙把一双手藏到了身后。
“呵呵”,眼前的男子轻笑出声,似是取笑他自欺欺人的动作。
他窘迫的低下头去,觉得这是自己十余年来最丢脸的时刻。待听到头上的笑声一直未断,且竟有越发欢快的趋势,他终于恼怒起来,忽的仰起头来气势汹汹的看他!他觉得,自己此时的情形,定是最最符合恼羞成怒一词。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的羞恼,面上便越发愤怒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笑什么!”
去势汹汹的一句话却因为沙哑的嗓音显得半分威胁也无,还带着未尽得哭音,倒像在撒娇。
他暗自郁卒,这下岂不更是丢脸。
果见那人薄唇一掀,就要再笑。
待看见他黑泥覆盖下的脸已涨得酱紫,便抿了抿唇,勉力忍住了。
他舒了口气,瞅那人回身至骆驼背上取下个老大的包裹,打开来,高高的一摞,锦的、棉的、皮毛的,分门别类的放着,全是衣物。
少年不禁看傻了眼,一张嘴变成个蛋形,只一瞬又吞进去许多沙尘,他忙闭了嘴低下头呸呸的吐着,一边想:这倒比娘的衣橱还讲究些。
玉般的指尖顺着一溜儿的衣物滑过,捡出一样黑色的大毛,抖开来却是一袭宽大的带兜风氅,内衬的也是闪亮的黑色缎面。
他提着衣服里外看了看,点点头,似是十分满意——
“就是这件了!”
自言自语,清朗的嗓音里满是欢快。
少年听见燕归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一手朝他递过风氅一边说着:“喏,脏了也不甚看得出来。”
那句话他说得平平常常、天经地义,他却听得面红耳热,看看自己一团黏糊的袖子,又是羞恼又是腼腆。
然,心里却是暖暖的有些温热的感动。
这个干净得像是不沾凡尘的人,虽然笑他打趣他,他却知道他并不真的嫌恶他。那样贵重的衣物,他随手递给一身邋遢的自己,并没有怜悯的表情和施舍的姿态。
就是初见时这样自然而然的态度和话语,叫这个日后唤作少年的少年,日日夜夜里,每每想起来,都是微微的恍惚。
那晚,尚未到半夜,风就停了。
少年裹在那件黑色的皮毛里挨着燕归楼背靠着骆驼睡过去了。
醒来时他的头靠在身边那人的肩,原本洁白的锦衣被他的脸蹭了一大块黑黑的印记。他偷眼看那人还睡着,便想伸手去擦,然低头看见自己脏得瞧不见原来颜色的手和衣袖,默默缩回了手。
此刻天已然亮了,风停沙住,放眼望去,原本的废墟被埋了大半,黄沙漫漫,显得比之前空旷不少。
无论如何,他终是没有被风沙活埋也没有被寒夜冻毙。
大难不死,缘是遇到了贵人吧!
他想着,又转头去看身边的人。却见那人已经醒来,双眼若星,正凝神看着远方。
少年回头朝那方望去,除了几面残墙便是满目黄沙,并没瞧见什么。
便又转过头来,嗫喏良久,方才开口:“谢谢。还有……对不起。”
那人先是莞尔一笑,听到后一句便挑起眉来,露出个疑问的表情。见他局促的望着自己的肩膀才偏头去看,见到白衣上一块黑漆漆的污渍,撇了撇嘴转过头来:“没流口水吧?”
一句话问得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生生憋红了脸皮。
那人却是扑哧一声笑道:“瞧你脸上,莫不是内急?这处墙角颇多,你且快去,莫要憋坏了自己。”说完自己先乱无形象的放声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拿手指他:“快……快去吧,我不笑你。”却又不知现下是谁笑得那么欢快。
他被臊得不行,也顾不得什么恩人贵人,抬眼一瞪,重重一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然而他这边扭头坐的远远的欲要摆脱满心的羞恼尴尬,无奈耳边传来那人的笑声却是越发欢畅,丝毫没有收尾的迹象。
一连串的清朗笑声如魔音贯耳,生生把少年的一张面皮从白笑到红从红笑到紫,最后终于由紫转黑。
他腾的站起来,转身指着那个笑得气喘吁吁的人:“你这人——”
他想说,你这人真是长得端正俊秀,穿得也斯文贵气,性情却是大大的坏了。
然而待看清身后的情形时,他顿住了。
只见那人两眼泪光闪闪,像是被人戳了笑穴似的,笑得满地打滚。一张俊秀的脸上,那表情说不清是欢喜还是痛苦。
然而少年知道,他现在一定很难受。
这这这,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他居然一个人,自顾自的笑得停不下来。
那一瞬间,少年有种天雷轰顶的错觉。
很多很多年后,当少年再次想起那天。他甚至不敢肯定,那个会满嘴不着调打趣他的,看见肩上污渍会神情生动撇嘴的,会像个孩子一样独自一人笑到满地打滚、满眼泪花的人,就是后来称霸漠北、心机深沉的“漠上轻鸿”——燕归楼!
因为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样的他。
之后。他见过他笑得风轻云淡,见过他笑得冷厉无情,也见过他笑的莫名难懂。
直至他亲手了解他的性命,他见到的也不过是他洒然无谓的笑。
再没有像这一次笑得这样毫无章法,这样失态。
那个孩子一样的白衣公子就像是他偶尔投在水面的一抹镜影,惊鸿一现,翩然而逝。
这样的风华,他一生只缘得一见。
然而这一切,此时的少年却并不知道。他只是想着:
这人,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然,他看着这个抱着肚子在沙地上的滚来滚去人,心底却莫名一软。
他蹲下身去,用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每拍一下都在那身白衣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黑手印。
看着那人身上一个叠一个满背的脏手印,他突然鼻子一酸,却觉得十分的好笑,于是便跟着笑起来。
所以后来就变成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一个穿着一身白衣,一个裹着一袭黑氅——一起在漫黄的沙漠里抱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那个白衣的少年笑的泪光闪闪,那个黑氅的少年笑得泪流满面。
两人笑得忘我,远远的有马蹄声来。
少年听见了,一时却怎么也停不住笑。然而原本笑得那样惊心动魄的燕归楼立时止了笑,端坐起来,往复深吸了几口气,又以手握拳掩在唇边低低的咳了几声,这才起身整好衣摆,理顺头发,并拍尽了一身的沙尘。
等到那骑快马近前,他已然又是一派翩然公子的姿态,嘴角噙着一抹悠然的笑,只有两颧残余几分笑出的彤色和背上那一叠儿的黑手印看着有些滑稽。
他自在立着,任由脚下那小小少年独自一人兀自笑得收不住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