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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不知是哪一年的哪一天。
      我躺在一如既往的黑暗里,重复着一如既往的回忆。
      回忆的内容单调而冗长,且反复的回想令我极度倦殆。但在这阳光照不进的黑暗深处,漫长时光中,陪伴我的只有那些早己远去的往事。
      于是,日复一曰。

      最初,回忆的每个细节都在我的脑海里被精细地描画,清晰如同曾经映射在我身体上那些惊恐、绝望和怨恨的眼神。
      然而,光阴如洗。
      如今,回忆好似身旁那具入土许久的尸身——皮肉腐败剥落,只留下白骨如许——勉力维持昔日轮廓。

      我只记得,自己自烈火中睁开眼。浓烈的火舌舔吻过我的肌肤,沉重的铁锤敲打着我的筋骨。
      身体一边被消融一边被塑造,寸寸煎熬,不知这样的折磨何时完结。
      突然,一缕清凉漫上我的身体,一点一滴,褪祛浑身炙烤欲焚,给予清凉慰藉。我不禁舒展身体满足的喟叹,发出幽幽一声低吟。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我,掌间结着薄茧。

      手的主人是个满面落拓的男子,披散着凌乱的头发,面容尚轻,却有双深沉的眼,蕴着苍凉无限。
      “承泪而吟,声若幽歌。便唤作洇歌吧。”他以手轻抚我的身体,如是说道。
      如此,便定了我的名字。
      这个赐予我名字的人,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抱剑阁的第一任剑主,传言中原武林剑术第一的洛岸。
      我也不知道他亦是铸剑宗师剑鬼洛游的独子,尽得其父真传。而我,是他正式开炉所炼的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剑——
      我的名字叫作洇歌。

      他携我跋涉过山川河流,循着一个女子的泪痕,穿过采江的柳烟与朔漠的风沙。
      这一路的昼夜奔驰他不发一言,神色冷漠。唯有握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透露出他内心压抑的怒火。
      他从不住店,总是择一处少有人迹的荒地起一堆篝火,喂了马便坐在火前喝酒。只是喝酒。
      一路上偶有滞留市集,除了喂马的精料和腰间的酒袋,他不曾添置些许吃食。那酒袋是羊皮制的,原是蛮夷之物,足可装下五斤他惯喝的凌冽云酒。
      故而,连日里,他每晚都只是抱剑坐在火前大口大口的喝酒。喝光了便继续赶路,到有人烟的地方把空掉的酒袋添满。
      这样行了九日。

      第九日夜,缺月如眉。
      他在城里添了酒,除了惯常的满满一袋云酒,还从店里拎出一个红布封的小坛。然后,牵马出城。
      这一夜,他仍是饮酒,却喝得很慢。闭着眼,关起连曰不眠的疲惫,一口一口,像是在细细品味一段记忆。彻夜。这是一路行来唯一停留过的一整个夜晚。
      那个红布封的坛子,一直没打开。

      第十日清晨,出了关。
      从越发密集的蹄声和激烈的心跳里,我感觉到了他渐激扬的情绪。
      眼前的景物飞速掠过,却是延绵不绝的黄沙。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沙漠,以及沙漠里壮丽的日出。
      他御马迎着朝阳飞驰,似要一头扎进那片灿烂的绯红,葬身火海。
      连我也错觉自己在投身入最初那鼎炉火。

      然,骏马如飞,却终是未能抵达那看似触手可及的天际。

      到达燕云寨的时候,日,正当空。
      他停马立在烈日下,阳光在马蹄下投出浓黑的一抹。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手里,剑鞘分离。
      这是自我入鞘后他第一次拔我出鞘。不知为何,许是从他虽平稳沉着的动作里却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激荡。悲伤、愤怒,与仇恨。
      一股强烈的情绪激发着我,使我清吟出声。
      他眼中闪过一抹温柔,映在我清亮的剑身上,似一泓秋水。
      “飞雪,到家了。”多日不曾开口,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却轻柔如耳语。
      他自怀中取出那红布封的小坛,揭开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飘散开,恰似在炎炙的朔漠里绽开一树寒梅。
      坛口倾斜,一缕清凉浇在我的身上。碧绿的液体顺着剑身滑落,埋入脚下的滚滚黄沙。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种酒,叫做翠微,是一个名唤飞雪的女子,最爱的酒。
      我饮泪而生,浴酒出鞘,那是我记忆中唯二——两次清凉舒适的回忆,不同于之后无数次刺进人类身体时所触摸到的那些腥热血水,炙热如同一炉煅烧的烈火。
      后来我也知道,这酒,是祭人,亦是祭剑。

      酒尽,他眼中寒光闪现,一泓秋水顿时化作一柄寒刃。抬眼看燕云寨的大门,那儿早有骁骑列阵而出。
      阵中一人,骑一匹高大的黑马,双手各握一柄弯刀,那双刀一大一小,似两弯眉月。
      "双月刀——燕七!"
      他激动了许久的心,似停了跳,浑身透出冰冷锋利的气息,割裂了空气,朝着那人的方向裂出一条肃杀的道路来。
      这一刻,他化作了一柄剑。

      剑动。马蹄踏着日影箭射而出。
      左手御马,右手持剑。挟着大漠的风冲进马阵。侧身、低头,手腕微旋,剑锋己划过右边一人的脖子。
      他似一尊来自冥界的杀神,于刀剑交攻中身体自动做出完美的反应,翻腕撤肘,随手收割着触手可及的生命。
      我在他手中,饱饮鲜血。剑光过处,无数惊慌、恐惧与不可置信的眼神投射在我身上。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真真正正,只是杀人。
      他的剑法简单直接,取人性命只用两招——横剑断颈,竖剑贯胸。
      然而便是这样简单的剑法,来去皆明明白白,挟着一股你奈我何的狂傲。偏生却让人躲不开也挡不了,那扑面而来的凌厉气势,甚至叫人生不出抵抗的心思。
      剑朝你来,你便知道你要死了。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别的人用剑杀人,然而却己知道他的剑法是极厉害的。那样的剑法,不适合切磋,亦不适合表演,却适合用来杀人。
      因为,剑出 ,必取人性命。

      这是一场死亡的祭奠,鲜血的盛宴。我于刀光剑影、人啸马嘶中潋滟独舞,每一次回首转身,必一尝热血。
      第一次饮血。量,太多。
      很多年后,江湖传我是噬血的妖剑。
      这是谣言,噬血的从来只有人,而不是剑。
      我喜欢清凉温柔的触感,如泪如酒。而鲜血,又热又腥。
      每一次剑尖刺进人的心脏,那奔腾炙热的鲜血击打上剑身的一瞬间,都让我错觉自己又再置身炼炉。
      是以,我不喜欢杀人,任何人,即使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因为,坏人的血也是热的。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杀人,因为他的脸上无悲无喜。
      我己尝够鲜血,他的剑却不停。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越来越多鲜血浸透了黄沙,和着夕阳余光铺满大漠,为金色的沙漠渡上绯红色泽。
      他是杀神临世,剑光过处,鲜血飞溅。映在我身体的眼神越来惊惧,直至绝望。四周群马拥踏,许多已成无主,稀疏十数人仍骑在马上,抵背相护,远远的戒备着再不敢上前。
      他并不转眼看这些己失了斗志的人,或者说他从没看过他们。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手握双刀叫作燕七的男人,眼神凌厉若刀,志在必得。

      那人远远的骑在马上,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神色越发阴沉戒备,却并不过来。

      燕七并不是不愿过去,而是不敢。全身气机皆被锁定,他预感只要自己稍一动作便会露出破绽,下一刻便会死在那柄凌厉的剑下。
      直到打斗稍停,血腥弥漫,远远那尊杀神自马上纵身而起,足下连点,踏着那些四散奔逃的马匹,转眼己飞身扑至近前。那柄寒光潋滟的利剑擦着空气刺来。他甚至己听见因剑身快速的细微抖动而发出的嗡鸣。
      他不得不动了。
      右手长月刀向上去格那柄当胸而来的剑,侧身往右,左手短月刀在空中划一线弧,朝来人的脖子抹去。
      然后他听到右手上刀剑相接的声音,“叮”,清清脆脆,还拉着颤颤的尾音。
      然而,左手的短刀却落了空。
      一个人影若展翅的鹏鸟飞过他头顶。
      他尚未及转身,颈项上已是一凉。最后看见的,是一股喷射而出的艳丽鲜血。
      这辈子他见过太多自别人颈间喷簿而出的鲜血。
      然,每一次,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他都是仰着脸以俯视的眼看着,看着一具具躯体倒下,一腔腔热血洒落,一同变得冰冷。一次比一次,表情更加冷漠,内心更加僵硬。而这一次,在他仰面躺倒重重砸在沙面之前,他第一次——仰望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在空中散成一束绯红珠玉,一颗颗滚落下来,砸在沙上,砸在他的衣上、脸上。
      血,滚热。
      他的内心不知喜乐,面上无有悲欢。

      “你为何要杀了飞雪夫妇?”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杀他的人这样问,压抑着痛苦的声音。
      呵。
      为什么……呢?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闭上眼的瞬间,眼角却落下泪来。
      滚烫的,似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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