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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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荒芜与狼藉，漆黑的废墟之中有暗红的即将熄灭的火光，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全身剧痛难忍，犹如被抽空一般，四肢丝毫无法动弹。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侧过头，整条右臂只剩下白惨惨的骨头，隐约的火光之中能看见骨头上很干净，仿佛从来没有过肌肉。我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关节立时传出轻微的响声，很疼，但居然还能动。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渐渐看清，我的周围有人，不，应该是尸体。十数个相同打扮的人倒在身周，睁大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是不是，在寻索着灵魂离去的背影？左手好像握着什么东西，暖暖的，我不由一颤。身旁响起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冷吗？”很轻，就像幻影一般虚妄而不真实。那是我听见的，第一句话。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转过头，身旁坐着一个男孩，黑暗之中无法看清容貌，只是莫名地没有感觉到害怕，对他的陌生以及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宽大的斗篷被覆在我单薄的衣裙上，他依然握着我的手，轻轻道：“没事的。”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问，微微一动，才发觉双脚完全丧失了知觉。“发生什么事了？”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而沙哑。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低着头。过了很久，他忽然问道：“你不记得了？”我一愣，我没有记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周围的人为什么会死，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记得……也没关系。”他有些茫然地仰起头，苍白的侧脸在暗红的微光中隐约。“你是谁？”“洛亚尔。”“那……我是谁？”他愣了一下，淡淡道：“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漪澜。”和声音一样陌生的，自己的名字。
“他们是谁？”“巫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等什么？”冗长的沉默，寂静之中能听见木板烧断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终于，他轻轻道：“我不知道。”黑暗之中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没有月光，天空依然是黑红的颜色，像是一个染血的噩梦，肆意吞噬着残存的意识。洛亚尔也许累了，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呼吸因伤而略显急促，隐隐能感觉到，人类温暖的气息。总觉得很突兀，在这么寒冷的世界里。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我抬起头，他立时惊醒，自然而然地挡在我身前，警惕地向着声音来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出现在凌乱的黑影之间，走到我们前方十来米的地方，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周围，而后安静地看着我们。“你是谁？”“族人。走吧。”那个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向废墟深处走去。洛亚尔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淡淡地问：“能走吗？”我尝试着站起身来，随即脚下一软，他伸手扶住，轻轻地将我负在背上，而后慢慢地跟在那人身后。我紧盯着前方不远处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少年，不安地问：“去哪里？”“不用怕，是安全的地方。”我愣了一下，族人，安全的地方，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走不多久，前方便出现一个黑洞洞的深坑，不大，刚好能容一人通过。那个少年一声不吭地跃入坑中，洛亚尔紧随其后。洞中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那人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空洞的回音，似是身处一个很长很长的甬道。眼睛渐渐适应了这彻底的黑暗，周围隐约能看见平整的石板砌成的墙壁。那人忽然停了下来，似是和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另一人看了我们一眼，点点头，推开身后那扇厚重的青石门，一点柔和的光从门缝中透出。这时我才看清，开门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左边的半张脸严重烧伤，几乎辨不清相貌，上衣的破洞中能看见许多还在渗血的伤口，不过他本人却一脸若无其事，打量了一下我们，又探询地望了那个少年一眼，那个少年点点头，他便拉着洛亚尔走到室中一个无人的墙角，随即掩上门出去了。
室中已然聚了四五十个小孩子，面无表情地围坐在火堆旁，无一例外的伤痕累累，对我们的进入只是抬了一下眼皮，复又专注地盯着火光，柔软的火焰映在他们清澈却冰冷的瞳孔之中。洛亚尔小心地放我坐下，而后全身脱力地坐倒在我身旁。这时我终于看清他的样子，清秀但异常苍白憔悴的脸，他定定地望着前方，淡茶色的瞳孔没有焦点。“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不安地打量着这个空旷的石室。他不答，淡淡地问：“你看见了什么？”我一愣，立时明白过来，回答道：“大约五十个两岁到十岁之间的小孩，中央有火堆，是个空旷的石室。”“是收留儿童的地方。”他也是浑身血污，但表情很平静，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自己同样破烂不堪的衣裙，轻轻地问。他闭上双眼，似是在想着如何陈述。
“我们都是咒师，肩颈处的刺青就是标记。我们居住的城市被巫师毁掉了，死了很多人，幸存下来的便躲到这个地宫里来。”从他淡漠的言语之中我依然能嗅到浓烈的血腥与焦土的味道，可不仅仅是他，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淡漠得理所当然的样子。“为什么他们要毁掉我们的城市？”几个人抬头瞥了我一眼，复又低头。他似是一怔，淡淡道：“因为他们是巫师，而我们的名字，是咒师。”我愣住，在那一瞬间从麻木中泄出的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只是一种极深切的无奈与悲凉，我们败了，仅此而已。火堆渐渐只剩下暗红的微光，其他人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睡了。我迷迷糊糊地靠在已然入眠的洛亚尔身上，虽然疲倦却睡意全无。突至的一切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仿佛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没有来历，没有记忆。他说，不用想那么多，也许有一天就会突然全部想起。他又是谁，为什么会那样自然地护在我身前，为什么会那样温和地安慰我不用怕？我昏昏沉沉地闭上双眼，陡觉静止的空气猛地一颤，尚未明白过来，同时惊醒的洛亚尔已一把扯过我向后退开，随即一阵狂暴的力量犹如极地风暴般席卷整个石室，呼啸声中隐约能听见一声压抑的低吼。所有人都退至墙边，可在那猛烈撕扯着的能量漩涡中还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女孩坐在石室中央，身子蜷成一团，无助地颤抖着，她就是那风暴的中心点，褴褛的衣裙剧烈地扬动着。“怎么了？”我惊诧地睁大双眼，只觉得身体几乎要被这狂暴的风撕成碎片。“失控了，情况很不妙，她太强了。”洛亚尔身周的力量形成了一层防御的屏障，却犹如薄纸一般被撕扯着。石门突然被推开，一道黑影闪进石室，闪电般直袭那个女孩，可漩涡实在太强，他被挡在一米开外，随即重重地撞在墙上。是那个开门的青年，他木然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紧张。
熟悉的情景。我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洛亚尔一把拉住我：“别靠近，很危险的。”“别担心，我有办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目光又转向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孩，我想帮她。洛亚尔没有放手，他的力气很大，我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回过头。“我不想再看见你失去一条手臂了。”我猛地一愣，从未想过一直淡漠如水的他会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我看了一下自己已成白骨的右手，心中一动，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松开手。我转头迎着狂风，一步一步向那个女孩走去。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我，包括那个青年。我无暇理会，只觉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催促着我去靠近她。风声似乎变得遥远，一种异样的感觉模模糊糊地浮上心头。我慢慢地蹲在她身前，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狂风陡然一窒，风向突变，而后充盈整个空间的能量顷刻间被完全抽空，胸腔间猛地一沉，隐隐有钝痛的感觉。那个女孩慢慢地抬起头，空茫无神的双眼不带感情地看着我，我猛地一颤，随即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溅在地上。洛亚尔急忙抢上扶住，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我艰难地调匀呼吸，轻轻道：“我没事的。”他小心地将我扶回墙边，皱了皱眉头：“不要再勉强。”“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筋疲力尽地靠在他身上。那个青年看了我们一眼，脸色恢复了之前的木然，转头去治疗其他人的伤势。“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吧？”我仰起头望着他苍白的脸。他微微一震，低下头，并不言语。我迟疑了一下，垂下头闭上双眼。“怎么不问了，不是想知道吗？”“不想了。”他愣了一下：“为什么？”因为看见你那样的神情，让我忽然失去了求索的欲望。“只是忽然地，没有兴趣了。”那个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身旁，轻轻地蹲下身来，手掌悬在我脚踝的伤口上方，掌心泛起淡蓝色的柔光，很漂亮的颜色，应该是一种疗伤的术法，伤口在光晕之中迅速愈合。“谢谢你了。”淡漠的语调听不出感情。我看着他：“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一怔，看向洛亚尔：“她失忆了？”洛亚尔点点头。他转头向我道：“刚才是力量失控的表现，当咒师的情绪极不稳定的时候，力量便容易失控，失控的人可能会因力量枯竭而死，而不受管束的力量也会杀死周围的人。你的能力很特别。”说话间他已将我身上的伤口处理完毕，转头开始治疗洛亚尔。不知是不是因为放下心来，虽然还在治疗，洛亚尔居然又睡着了，好像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似是看出我的疑惑，那人淡淡道：“你身边这个不是一般的咒师，是极易反噬失控的类型，自身力量太强，对身体负担很大，所以很容易疲倦。”蓝光散去，他站起身来，“不过很奇怪，他的力量很稳定，没有一丝躁动与不安，是因为你的关系吗？”他看了一眼我白骨的手臂，我不由自主地把手缩到身后，不安地看着他。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掩上门离开了。
胸腔中一阵剧烈的疼痛，无形之剑无声地刺进我的胸口，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浅得几近无色的冰蓝瞳孔，以及他身后，淹没于烈火之中的城市。“你……为什么……”那人用力拔出利刃，漠然地看着我：“因为你是信仰，我们是兵器。”无形的巨大翅膀卷起狂风，扬起一地碎石与残屑。我努力地抬起头，最后一次看着这座城市，看着被火光映红的，阴霾的天空。
我猛地睁开双眼，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左胸，似乎还残留着剧痛的感觉。我，已经死了吗？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用力地闭上双眼，梦中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我的记忆，那个被杀的少女少说也有十五六岁，不可能是我，那又为什么会在我的脑中？那个手持无形之剑的人又是谁，是他们毁掉了这座城市？我只觉脑中一片混乱，有些难过地揉着太阳穴。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厚重的石门被轰开一个大洞，飞散的石尘落了一地。室中之人立时全部惊醒，洛亚尔咬牙道：“是巫师。”两个最年长的挡在那些年幼的身前，没有争执，没有恐慌。咒师的小孩一般到十岁才学会使用力量，眼下只有两个十岁的男孩，其余众人均没有御敌的能力。我猛地一愣，为什么我会知道。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走入室中，看了一下周围，冰冷地扬起嘴角：“运气不错，竟被我撞进小鬼的窝。”话音未落，一道黑影闪电般袭向他的身后，他猛地回身格住，退了一步，袭击之人退至门边，面无表情地拭去嘴角的血迹。是那个带我们进来的少年，他的左肩血肉模糊，呼吸急促，惨白的脸上又是泥污又是血迹，显然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恶战。那个巫师危险地眯起双眼，一言不发，一股比之前更狂暴的恶意的力量顷刻间席卷整个空间。那个少年吃力地站直身子，喝道：“张开屏障。”同时另一股毫不逊色的力量与空间中的巫力争持起来，剧烈的摩擦在空气中擦出一个个明亮的火花。那两个男孩依言张开防护屏障，可在这两股强大的能量漩涡之中，屏障犹如树叶一般颤抖着，随时有粉碎的可能。那个巫师没有感情地看着他：“这个年纪你也算不错了。”一个火球在空中炸裂，四散的火星落在衣角上迅速燃烧起来，我急忙将火弄熄，抬头却无法看清他们的交战，昏暗之中只觉劲风扑面，灼眼的光芒在视网膜上留下暗红色的残影。身体里似有什么脆弱颤抖如那薄薄的屏障，我用力地咬着牙，快到极限了。又是两股暴烈如风的力量充盈了狭小的石室，崩溃的边缘，又有人失控了。“看来，会死很多人啊。”那个巫师冷然一笑，看着面前已然半跪在地上的少年，地上的血渐渐聚成一滩。那个少年艰难地抬起头，冷冷地瞪着他。终于，不行了。体内的黑洞被强横的力量强行冲开，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充盈整个空间的能量，我猛地按住剧痛的胸口跪倒在地，除了洛亚尔以外所有人均是猛地一颤，便感觉到力量的急速流失。剧增的力量挤压着每一寸骨骼，我紧紧地咬着下唇，胸口犹如窒息一般无法吸进一口空气。那个巫师回过头来：“是你吗？那就从你开始吧。”他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渐觉眼前发黑，那人的影子与周围的景物叠成重影。是不是，要死了？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幻影一般：“再坚持一下，我尽快解决。”我一震，那个巫师冷笑道：“解决？就凭你？好大的口气。”青光一闪，空气中的力量陡地剧增，无数青色电光顷刻间贯穿他的身体，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力量伴同电光突然消失。巫力消失，其他人的咒力也安定下来。压迫感一松，黑洞自动关闭，我登时跌坐在墙边，全身脱力，剧烈地咳嗽着。洛亚尔倒在我身旁，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弑吗？”那个少年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的另一边，一下子坐倒在地。火堆又被点起，微弱的光照亮了一片狼藉的石室。鲜血蒙住了他的左眼，睁开的右眼是深绿如沧海的颜色，他安静地看着我们，撕破的领口露出那个扎眼的黑色刺青，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图案，有点像一朵妖异绽放的花。“什么是弑？”我终于缓过呼吸，抬起头。“他。”他望了洛亚尔一眼，又自顾自闭上双眼闭目养神。洛亚尔一直没有说话，脸色灰败。我轻轻地扶他靠在墙上，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没事的。”他摆摆手，声音很虚弱。我一愣：“你能看见？”他忽然微微一笑：“你的视线，很扎人呢。”他笑起来很温柔，像个趴在窗前观察小鸟的孩子，那温软却落寞的笑容。我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你那样笑着，却让我想哭。那个少年从斗篷里取出两柄匕首递给我：“送给你们。”我微微一怔：“为什么？”“因为，你们应该是这里最容易死掉的了。”他把匕首抛到我的怀里，径自蜷起身子睡了，尽管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寒光一闪，我拔出匕首，刀刃很锋利，刀尖上还有一小块残留的血迹，应该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是什么？有血的味道。”“两把匕首，他说送给我们。”我把其中一把塞到他的手里，他若有所思地握住刀柄，一言不发。
“索瑞斯，没事吧？”一个人影闪进石室，是那个青年。那个少年眯缝着眼应了一声：“还好，死不了。”那个青年看了一下周围，走到索瑞斯身前开始替他治疗。死了三个人，两个力量枯竭，一个被外力摧毁。“怎么回事？”那个青年神色沉重。“我打不过那巫师，被他们救了。”索瑞斯依旧面无表情，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我们。那个青年看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对着索瑞斯道：“你这几天就老实呆着吧，上面我们解决就行。”索瑞斯应了一声，闭上双眼又睡着了。那个青年转头去处理尸体。第一次失控的那个女孩忽然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会儿，木然道：“谢谢你。”停了一下，很僵硬地勾起嘴角。
这是在地宫的第一个晚上，我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是那个青年科特说，天亮了，所以他回来了。
第一个晚上，我记住了三件事情，他的温柔与她淡得如水中倒影的微笑，以及这没有缝隙，没有尽头的漫长的黑暗。
听他们说，外面已经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